堀尾茂助、堀秀政、中川渊之助、宫胁右兵卫等终于陆续回来。各自在马前见过后又庆贺秀吉亲自出马来到前线。“到山麓看看去。尸体估计还是原样吧?”秀吉也不休息,又骑马赶往血战后的战场。然后,从圣天堂旁边爬至山腰附近。从此处一眼便可看到淀川、圆明寺川一线敌军的布阵。“听说秀政与茂助都骑马追下了山崖。中川与高山的家臣都是好样的,拿下了不输他家的战功,可喜可贺。特别是宫胁右兵卫作为信长公的先锋,本应在中国地区,却又即刻返回。听到他今日行动,我也感到心里痛快。”
他将右兵卫叫来,亲手赐予一柄长刀。双方的死伤鲜血染红了松根与岩角。“我们的将士确实是好样的,但是敌军也十分卖力。明智军中也有不少武士知道荣辱。”堀秀政如此说后,秀吉也点头称是。之后众人立刻在尸体中穿行下山,秀吉边走边吟咏一句连歌的上句:松松松,屹立之姿皆如此国之态。“有谁来对一下下句?”
然而,就在此刻,圆明寺川方面响起了枪声与喊叫声。时间恰好是下午四时。
两军拼杀
圆明寺川位于山崎的东方。细流汇聚成川注入淀川,附近尽是蒹葭芦苇覆盖的沼泽地。要在平时,可以听到芦苇莺喧闹的叫声,今日却一声鸟叫也没有。
此处附近,早在今日午前,明智军的左翼与羽柴军的右翼便以一水之隔一直紧张对峙。
时不时飒飒风吹芦荡,翻起泛白的芦苇叶子,双方也仅仅是能够看到对方的旗杆顶而已,至于军马的身影则都难以望见。北岸,齐藤利三、阿闭贞明、明智茂朝等军队集合在一起做先锋部队的准备,大约有五千军马。南岸则是高山右近、中川清秀的四千五百名部下再加上池田信辉的四千兵马,阵列重重。这一触即发的几个小时,大家忍受着湿地的燥热,等待着战机。
这当然是在等待秀吉的到来以及他的一声令下。因为他们已经听说己方的山之手队已经占领天王山,所以这一面的将士更是精神振奋、心痒不已,几乎对秀吉的迟迟未到要破口大骂。
“到底大军在干吗?”另一方面,将大本营扎在御坊冢的明智光秀听说迅速前往天王山的松田太郎左卫门阵亡以及部队全面败退的消息后,首先便责备自己贻误了时机,道:“还是太迟了吗……”
他本就知晓将高地置于己方控制之下与落入敌手会在决战时带来多大差异。
然而,在此之前,光秀面对眼前的机会却被三个“不死心”而束缚。
“不死心”无疑会使自己感到迷惘,也将决断变得迟疑。第一便是牵挂于筒井顺庆的与会,在洞岭焦躁地空等了一个夜晚;第二便是回到下鸟羽阵中之后还命令修筑淀城,这是对秀吉的进攻时间把握的差错。第三便是他的思想问题,这也是最根本的,即积极还是消极,是选择进攻还是采取退守之势。在进入御坊冢之前,大的方针上他尚未走上歧路。
在此,老臣齐藤利三等的意见也对他有所影响,令他迷惘。利三曾两次派使者如此劝过光秀:“我认为这一战无论如何是对我方不利。不如躲过秀吉的锋锐,暂且先退至坂本后,再将散在江州及其他地方的友军集合到一起,在确定达到不败的阵容之后再进攻。我认为此时这算是唯一的良策了。”
齐藤利三的进言并非不在理。
一万六千兵马的明智之军,在士兵的素质方面,其中有两成是山城新兵。与一手培养的士兵相比,断然处于劣势。因为是在各处新拼凑起来的未经训练之兵,因此其软弱程度可想而知。
另外,其部将中也多是诹访飞守、山本山入之类的,旧的公卿遗臣或是称作丹波武士等的土豪也夹杂其中。这些人的斗志究竟与明智家的旗下是否相同,能否在同一战列也值得怀疑。
与此相反,敌方秀吉的军容不得不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在数量上也是如此。
从中国地区返回的他的直属军队有一万人,另外还有池田信辉的四千人,高山、中川的两军四千五百人,总共大略也有一万八千五百人。
再加上大阪方面神户信孝、丹羽长秀、蜂屋赖隆,总共约八千人,实际数量总计二万六千五百人。
而明智方仅仅一万多人。不仅如此,他麾下尽是精锐或者是已故信长公的家臣。而且,他还高举义旗——“已故右大臣的复仇之战”,这是绝好的理由。如果迎头而上的话,到底是明智一方处于劣势。因此,这种情况下,应该暂时放弃京都这一战略上重要的地方,退守坂本,那里有三千兵力还有己方最可靠的良将明智左马介光春。再等待四国政治变化风起云涌,信长遗臣中必然会起内讧,然后己方再慢慢地加强阵容。比起此时选择宁为玉碎,确实应该备完全之战。
这便是齐藤利三所虑。
老将的意见自是中肯,光秀内心也不得不说被极大地吸引。然而,“如果在此处战败,那么即便据守坂本城,最终也必会落败。如果京都落入敌人之手,那么我光秀又还有何名分立足?”
光秀心中这样觉得:即便十分不利,如果一战不接,白白将京都交到敌人手中,他自己也是断然难以忍受的。
虽然未对他人言明,檄文中也并未有此内容,但这却是光秀心中的真实想法。
“即便一朝之间讨伐了主公信长,我与他都是天皇臣民,武道精神并未有所变动。如果战都未战便将天皇脚下京城拱手让人,人们必会议论:‘看吧,光秀又有何信仰?又如何在天下立足?一看情况不利,将皇宫所在都忘得一干二净只管逃跑,看他根性有多卑劣!’如果再以这种想法揣度我对信长的讨伐,那无疑便会被认定仅仅是乱臣贼子,被如此议论也没有办法。我光秀要将京都置于身后,在山崎与之决一死战。秀吉之类,又有何惧!”
如此一来,可见此战不可避免,光秀内心先奏起了悲歌。秀吉又有何惧!即便他展示出这种气概,他内心中却已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主将们都体会到了他悲壮的决意。在这一点上,其中大部分人也都怀着无论何时都可以为其赴死之心。特别是如齐藤利三等人。他们年事已高,忠谏既未被听取,作为老将早已经将局势看透,因此自己内心比他人更早怀有“今日正好成全自己一生”这样的觉悟。
因此,圆明寺川河口处的枪响也是齐藤利三突然打响的。作为战斗的契机虽有些微妙,就在两军都在芦苇丛中被蚊虫叮咬着耗了小半天,一直等待着上方将领的号令时,羽柴方面阵营突然有一匹有着漂亮马鞍的马驹不知是不是想要饮水,突然间跳到了圆明寺川的对岸去。
“啊,被击中了!开枪!开枪!”为救伏在河岸上的士兵,这边也冒着北岸的枪林弹雨开起枪来。如此一来便没有时间再等待命令下达。“全军突袭!”
秀吉的命令事实上也是在枪响之后才被下达的,而明智方面也是因敌人的动作起了反作用力才渡过河来。
注入淀川的河口十分宽阔,而稍微上游一点儿的地方则并非如此。然而,因为数日来的暴雨水势迅急。带着火枪的明智枪队在北边的草丛中出现并射击南面堤上站立的羽柴军时,被视为明智军精锐的扎长矛队便从各处开始蹚水过河。
“长矛队出列!”站在河堤上的高山队中的一将跳出来指挥道。
因为河流狭窄,因此枪很难奏效。当前排放枪完毕填充子弹时,由后排补上。然而在此期间又有早已爬上岸的敌人立刻冲入枪阵中。
“枪队横着一溜儿排开!别挡在前面!”
中川队的一群士兵大部分将扎枪高举过头,痛打堤下以及水面上的敌人。
目标当然是敌方士兵。比起将扎枪来回推送出去,高高抡起向下扎去更为迅速,也更能阻止敌人上岸。激斗在河中展开了。扎枪对扎枪,扎枪对大刀或者长矛。双方斩来斩去。
大吼着抱在一起的,从阵列中沉入水中激起水花的……浊流卷起旋涡。
不,还是说水在武士们中间流淌更为合适。河流中挤满战斗着的士兵。鲜血在水面上泛起,接着不见了。
其间,南军的第二阵中川清秀一队将下游的战斗交给高山右近的手下。“冲啊!冲进去!”
“使劲冲啊!”“不要瞻前顾后!”“冲上去,冲上去!”“只管冲!”
大队阵列则仿佛抬着神轿出神社时蜂拥而至。紧接着大军逼近东岸的草木丛,不管不顾冲入了敌军。
这边是明智军左翼第二队阿闭贞明的阵地。北军的破绽首先便是从此一线产生。因为其不顾己方左翼已经开始猛烈突袭,仍旧是时不时放一阵枪,太过依仗于火器的威力。
越过灌木丛,除却各处的湿地,还可以看到田地、田间小路以及栗子树林。明智军在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一片,现在一见到敌军冲了过来,众将士如怒涛一般瞄准目标冲了过去。
“哎呀哎呀!”明智军中一名大汉口中发出异样的声音,挺身而出。眼看着他用十分笨重的扎枪一下子便撞飞中川队的四五名士兵,然后又向这边猛扑过来。他虽然身穿铠甲却并未戴着头盔。只见他那缠头巾下倒竖起来的乱发宛如火炬的火光般泛红,与其睁大的双眸泛出的光芒一起,看起来确是一名万夫难挡的武士。
被这名大汉冲溃一角,中川队再次被顶回河边。只见此时,中川军中站出一将。
“你小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你可知道在此的是你织部大爷!”
他一边这样吆喝着一边挡在前面,英姿飒爽。只见他用自己的扎枪缠住了这一莽夫的扎枪中部。
此人便是中川清秀的女婿古田织部重然。这两人的战斗激烈无比,旁观者根本无法插手。与之相比,不知是不是织部的扎枪较细的缘故,只听一声“啪”,他的枪从枪头处被折断,只有枪尖如同寒冰般飞向了远处。
“啊!幼主危险!”周围观战的中川家的家臣不由得抛下眼前的敌人抢上前去相助。然而,织部重然将断枪抡起照着敌人的手腕狠狠打了一记,接着便扔掉扎枪用力扭住了对方。
中川家的武士突然间向后去,将织部的对手一顿乱斩后,又重新向前冲。
秀吉的第二军中川军的突袭使得明智方面的齐藤队已经取得的凸形阵势转眼间便陷入危机境地。因为如果中川军急向右转的话,便有被包抄的危险。
眼看难以抵挡齐藤队精锐的高山右近的部下都互相激励道:“第二军的中川军已经大大领先了。可别落在他们后面!怎么能够置于他们的下风呢?!”
与敌军互相推搡,双方互不相让。河中遍布阵亡将士,双方喊杀声震天。
“撤退!退回岸上去!敌军上来一个便打趴下一个!”齐藤军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号令声。高山队也早已看出敌军后方受到己方中川军所迫。
因此大家都身披撤向对岸的敌军所溅起的水花,对准枪头追击过去。“冲啊,冲啊,冲啊!”
“不要停下!”靠近河口的附近没有灌木丛,而是湿地相连的沼泽地带。因为没有障碍物,一旦撤退便难以停止溃退之势。马匹涉水而过,军旗也已经带上岸去。高山右近的军队也几乎全部登上了北岸。
此时,太阳终于开始西下。黄昏迫近,天空下暗红的云朵在凄怆的夕阳的照耀下,像一团团黑魆魆的军队,寂寞地点缀着夜色将至的天空。
此时,又有大约半刻钟的激烈交战。本来看上去就要溃败的敌军,重又扑上,虽然是在沼泽地带与灌木丛等难以立足之地,齐藤军那强劲胶着的防守战还是令人震惊。不仅如此,不管是阿闭贞明之军还是明智茂朝之军,总而言之,明智军中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赴死精神。或许正是光秀心中预期的悲歌才使得整支军中响起军破的赴死之声。
“此处有被孤立的危险!听说我方的山之手队已经溃败,并河扫部队也已被击破。诹访飞守也已阵亡!趁还未被包围赶快撤吧!撤退!撤退!”
悲歌屡次响起,噩耗如风一般在明智一军、二军方面蔓延,中央的第三军也未幸免。
作为预备部队的中军,以御坊冢为中心,光秀直属的五千人居于正中,右面有藤田传五、伊势贞兴等两千人列阵,还有津田信春、村上清国等的两千人马。
在此中央地方迎战的则是蜂屋出羽守赖隆。藤田传五擂响战鼓,步伐堂堂,展开阵势。刚刚组成的弓弩队一齐发箭,羽箭顿时带起一阵烈风。蜂屋队立刻也报之以火枪弹雨。“换队!”
传五麾下一声令响。弓弩队一下散开,这边火枪队也出阵迎击。不待笼罩的茫茫硝烟散尽,紧接着便是铁枪铁甲的武士从下面奔向敌军。
藤田传五以及部下精锐击退了蜂屋队。
神户信孝的麾下峰信浓守、平田壹岐守取而代之,用新法与明智军对阵。
藤田传五又粉碎其阵,将其击退。一时之间,气势如虹,看上去仿佛无人可以与之对战。以无敌而自夸的藤田队鼓声咚咚,直接威胁扰乱了守在神户信孝身旁的骑兵马匹的步伐。正在此时,国分佐渡守以及其他两三名将领率领大约四五百士兵从藤田队旁突然鸣响攻击金戈,喊声震天宛如大军来袭。云朵只剩微微淡红,地上已经一片昏暗。藤田传五也明白己方已深入敌军,因此,他挥麾紧急指挥道:“右转!”“快转,快转!都转向右边去!”
全军渐渐描绘出一个圆形,本来是打算渐渐与中军会合,待到无后顾之忧再战。
然而,突然间秀吉麾下堀秀政一军从左面猛袭过来。这对传五而言,无疑是意外之极,不知这些士兵从何处冒出。
“没法后退!”传五虽然一下子便想到了,但是他却没有重整阵脚的时间。堀军如疾风般切断敌军,将一方之军包围。传五眼见金色捣杵的马标摇晃着渐渐走近。“看来,神户三七信孝亲自过来了呀!”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与儿子传兵卫秀行、弟弟藤三行久、伊势与三郎等人一起,共四百五十个骑兵集合成团。
“是将自己的头颅割下还是去取下对方的头颅?!”一群人断然冲入了不知有多少兵马的敌军中去。所谓腥风血雨便是指这一瞬间的事情。夜色已黑,殊死之战的呼喊声与鲜血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御风而行。在羽柴军全军之中,神户军也因其兵力最为雄厚而最为稳重。而且,还有丹羽长秀三千兵马相助。因此,无论藤田传五与其骨肉兄弟何等勇猛,终究难以凭借刀枪便从此穿过,神户军之阵绝非泛泛。
传五全身上下也受了六处伤。而且,最终因为在马上不断厮杀也不知不觉地昏昏沉沉没了精神。这时,后面的黑暗中传来儿子的大声喊叫:“父、父亲!”一听到儿子传兵卫秀行的声音,他一下子从马的鬃毛上面抬起头来。突然之间,不知什么打在了右眼上,他感到好像是天上的星星掉到了额头上。
“啊!鞍上,鞍上,请使劲趴在鞍上。箭射偏了,您额上只是轻伤!”“是谁在撑着我?”“是藤三!”
“是我弟啊,伊势与三郎怎么样了?”“已经阵亡了!”
“诹访呢?”“诹访大人也……”“传兵卫呢?”
“也被敌人包围了。我在您身边,请将身子伏在马鞍前方。”藤三没有提及传兵卫的生死,牵过兄长马口的缰绳,一溜烟将乱军落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