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队伍中的武者们议论“又来了,我们殿下真是奇怪呀”,然后露出一脸惊奇的表情。当日吉一脸平静地想站到他们中间时,“喂,到队伍的后边去,去行李队的后边,行李队后边。”众人皱着眉说。
“是,是。”日吉应着,到队伍的最后跟着走。即使是这样他也高兴得像做梦一样。信长的队伍经过时,那古屋的街道上往来的人们像被清扫了一样,让开道路,纷纷跪倒在路边屋檐下。
日吉第一次走在这队伍中,带着今天终于踏上寻找已久的道路的心情。他望着队伍前边主人的背影想道:“就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不过他的主人,即使是率领着武者穿街过市也我行我素,毫不装腔作势。与家臣交谈,大笑,渴了就吃瓜果,在马上乱吐着籽儿。那古屋城就在前面,护城河的水幽深碧绿。过了桥,队伍蜿蜒隐入城门。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城堡。
秋季,有一个年轻的武士一边看着田中忙着收割的人们,一边急匆匆地往中村方向走。
“母亲!”年轻武士来到筑阿弥家门前,用大到足以吓到人的声音叫着。他的母亲在他走之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在铺开晾晒的小豆中,她抱着孩子暴晒在日光下。
“哦?”她回头一看,看到自己面貌一新的孩子,悲喜交加,一瞬间,强烈的感情都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眼中含泪,面颊抽动着。
“是我啊,母亲!大家都好吗?”日吉飞一般地奔向母亲的席子,坐在母亲满是乳香的身旁。母亲一只手抱着吃奶的孩子,另一只手搂着日吉。
“怎么了?怎么了?”“没什么事。今天休息一天,这是我到城里做事后第一次休假。”
“啊,这样啊。我还想着是不是又被赶出来了,心里很忐忑,……你看,出了这一身冷汗。”可能是放心了,她才露出笑脸。她仔细地看着自己孩子的成长变化,看到崭新的窄袖便服、发型和腰刀什么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
“请您也高兴些吧,母亲。我终于成了信长公的家臣了,虽然现在还是在下边的仆从组里,但也是侍奉武士的人了。”
“好……很好。”用褴褛的袖口擦着眼泪,她并没有抬头。于是日吉顺势抱着母亲。
“今天我想着要让母亲高兴,早上就开始梳头发,穿了新衣服来的。但是,还差得远呢,这才是刚开始。我会好好做给您看,让您高兴的,所以,母亲,请一定要健康长寿哦。”
“我听说你今年夏天在庄内川岸边对领主做的事时,我以为你一定没命了,一直哭到天亮,真没想到还能这样高兴地相见。”
“那之后,乙若大人跟您说了那时的详细情况吧?”“嗯,乙若大人来了。说是你的心愿实现了,领主大人让你做了他的仆从。我听了真是高兴,觉得就是死了也值得了。”“哈哈哈,只是这样,您就那么高兴的话,那以后怎么办啊?首先,我想告诉您的是,主公信长公给我赐名了。”“哦,怎么?”“姓还是以前的木下,名字改为藤吉郎了。”“木下藤吉郎吗?”
“是的。好名字吧?母亲,请您再暂时忍耐一下这茅屋和贫寒,但也请您把眼界放开。您可是我木下藤吉郎的母亲啊。”
“真是高兴,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母亲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藤吉郎的字字句句都让她不禁落泪。有这样为自己高兴的人,藤吉郎觉得无比幸福。世界上,除了母亲以外,再没有人会这么真诚地为这些小事如此高兴了吧。三五年的漂泊,其间的饥饿艰辛,都是为了使这一刻的幸福更加甜美而度过的。
“对了,姐姐怎么样了?没见到姐姐人啊?”“阿友吗?她去别的地方帮忙收割去了。”“没关系吗?她好吗?”“没什么变化,也还没……”突然母亲为阿友可怜的青春而感伤。
“等姐姐回来了,也请告诉她,不会让姐姐长时间吃苦的,等我藤吉郎有所成就,锦衣绣带,金纹箱柜,一定会让姐姐风光大嫁的。哈哈哈哈,母亲可能还是觉得我不可靠吧。”
“要回去了吗?”“在城里做事,分外严格。那么,母亲,我走了。”
说着藤吉郎压低声音道:“世间的传言说得很过分,但是以我在身旁侍奉看来,作为一国之主,信长公并不像百姓们想的那样。世间人们眼中的信长公和那古屋城中的信长公完全不同。”
“是吗?”“被误会到让人觉得可怜的程度,也没有几个真正的伙伴。谱系传承的家臣和族人甚至血亲大都是敌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的信长公,只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孤君。绝非是一个面对百姓疾苦束手无策的无能君主。”
“是误会吗?……但是我们还……”“这么想,就能忍耐艰辛了吧。作为人,不能毫无作为,要自己开辟幸福的道路。信长公和藤吉郎也是如此。”“虽然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但也不要太急于求功。不管你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也不会比今天这样更高兴。”“那么,保重吧。”“不能再说一会儿再走吗?”
“工作也是十分重要的。”他没说话,在母亲的席子上留了些钱站了起来。然后频频怀念地环视着那里的柿子树呀,仓库呀什么的,回去了。
那一年,只回去那一次。年末步兵组的乙若来了,说着“藤吉郎托我来的”,送来了一个包着一块布、一些钱和给母亲的药的包袱。
那时,乙若说:“虽然现在是仆从,但是到了二十岁,俸禄多一些,要是能在城里住下的话,说是要接母亲到身边呢。你那儿子,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之举,但却和人相处得不错,没有被讨厌。不管怎么说,在庄内川岸边做了那么冒失的举动还没丢了性命,是个运气好的人啊。”他简单地说了藤吉郎的近况就回去了。
那年春天,阿友第一次穿上崭新的窄袖便服。“这是弟弟送来的,是在城里的藤吉郎……”不管到哪儿,她逢人便不住嘴地说着弟弟。
烈马
不知怎么,信长有时会沉默不语,终日抑郁。也许为了压抑暴躁的脾气,自然地就会出现这种格外沉默抑郁的现象。那时信长就会突然高呼:“把卯月牵来,把卯月牵来!”便往城外的马场奔去。
先代信秀的时代,一年中有半年以上都要不断地东征西讨,一生戎马,在居城中安稳生活的时间几乎没有。即使这样,他也把有限的居守时间安排得十分有规律。大体上是早上祭拜祖先,接受近侍的朝拜,讲书习武,然后直到晚上都处理辖内的政务,晚上要熟读、评议兵书,还要挤出一点儿时间给家庭,做个好父亲。到了信长这一代则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或者说,信长自身的性格就遵守不了这样的定规。想做什么,或者想停下,信长就像积雨云一样,突然地离去,突然地出现。就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结果,慌乱的就是近侍们。
今天很少见地看了书,又很温顺地为已故先代到佛堂落座。这样大家一大意,结果就传来了雷公一样的声音:“卯月呢,把卯月牵来。”声音响起时,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讨厌等待的殿下,让近侍们慌慌张张地跑向马厩,奔向马场。即使这样,当终于把卯月牵到主人面前时,主人还是一副怎么那么磨蹭的表情。卯月是他骑惯了的、心爱的白马。可是这匹马渐渐老了,对于精力旺盛的信长来说已经有些不能满足,对于马来说也有负担。
信长拽着缰绳走了走,命令道:“脚步沉,给它饮水。”“是。”拿着长柄勺子,一个人掰开马嘴,浇了上去。信长把手伸到马嘴里,拽住了马舌头。“卯月,今天舌头不对劲儿啊,难怪脚步那么沉。”“好像有点儿感冒。”
“卯月也老了吗?”“卯月是先代留下的,马龄也不小了。”
“马龄啊,原来是这样。在那古屋城,老去的可不只是卯月,总的来说,现在的时势就像马的暮年。以历经十几代的室町将军家为首,净是些规矩、礼仪、谎言,已经腐朽迟暮了。”他并没有特意对谁说,好像是对着上天发怒一样的自言自语,然后噌的一声翻身上马。
“感冒的马,跑跑汗吧。”说完开始在马场奔驰起来。信长马骑得好是天生的。虽然市川大介也教过他,但最近他自己骑得十分自如,甚至已经超过了大介。被年轻、精力充沛的信长鞭打,卯月很快就出汗了。这时,有一头黑鹿毛以惊人的速度轻松地超过了他的马。
看着意外地超过自己的黑鹿毛,信长叫道:“啊,五郎左。”然后又兴奋地说着,“可恨的黑鹿毛!”开始追赶。
年轻的武士五郎左是老臣平手中务的儿子,在城内担任铁枪队的头领,是一名出色的武士。先代信秀给信长安排的作为监护的老臣平手中务有三个儿子。长子五郎左卫门,次子是监物,三子是甚左卫门。
信长的个性那时无意识地显现了出来,“被超过”“落于人后”“落于他人马后”这些话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啪啪两鞭,他狠狠地打在自己心爱的卯月身上,虽然已经有些老态,但是卯月还是名驹。马蹄声响,卯月用快得让人看不清马蹄的速度奔跑了起来。它银毛一样的尾巴在风中飞扬,从五郎左的黑鹿毛旁边飞奔而过。
“殿下,殿下,小心马蹄断了。”五郎左提醒道。信长有些揶揄道:“五郎左,不行了吗?”五郎左只有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是个不会奉承主人的武士。他意外地说道:“什么?”直追了上去,信长也不想输,双脚一磕马镫。本来信长的卯月是即使在敌国也有名号的名驹,无论价格还是马自身都不是五郎左骑的黑鹿毛能够相比的。但是黑鹿毛年轻,黑鹿毛的主人平常也不像信长一样能得到主公待遇,那么威风。而且,骑术、练习都不同。
五郎左看着前边的卯月拼命追赶。被超过的距离从二十间,缩小到十个马身,五个马身,一个马身,一直到一个马鼻子的差距。古语道:超越前人容易,但要不被后人超越很难。不想被超越的信长屏着呼吸,可是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五郎左的马漂亮地超过了他,让他置身于其马后的沙尘之中。而且,还依着马的余势绕着马场跑了半圈。
信长咂着舌从马鞍上下来,跳到地上,完全露出了自己的本性,而且被打败的他比前面正在喘气的马更痛苦。
“嗯。脚程不错啊,那个黑鹿毛。”信长觉得输的原因只是因为黑鹿毛的脚,他一个人念叨着。因为卯月和黑鹿毛进行激烈的比拼,在远处远远看着的家臣们,看到最后败了的信长,途中跳下马来。
“呀,五郎左超过去了,殿下一定不高兴了。”一边担心着一会儿主人的不快,一边慌张地跑了过来。有一个比任何人都先来到茫然的信长跟前的人,“水,请喝口水吧。”说完跪着递过涂柄的勺子。那就是先前从仆从组里选出来的,升任为给信长取草鞋的藤吉郎。虽然只是给主公取草鞋,但是能从人数众多的仆从中,在这么短时间被破格提拔到主人身边,藤吉郎全心全意,忠实勤劳地做着这份工作。不过,主人的眼睛一直是在看的,对一两次机敏的应对,是不会十分青睐的。藤吉郎说了请喝水,信长看也没看他的脸,也没有应声,沉默地接过勺子喝干后,递还给藤吉郎。
“把五郎左叫来,把五郎左叫来!”信长命令道。近侍领命,在刚慌忙赶过来的人群中,一个人朝另一边赶去。
五郎左一边往马场的柳树上系着马,一边听到了信长的召唤,答道:“现在,我知道了。”然后悠然地擦了擦汗,整了整衣襟,拔下簪子,理好乱发。五郎左在去面见主公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觉悟。信长的近侍们从信长的心情推测,这件事不会简单过去,都紧张地屏息看着。
“五郎左来了,刚才失礼了。”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跪在地上这么说的五郎左的心中还是有些发凉。意外的是,信长对他的奇怪态度,神情柔和地问道:“五郎左,你追得不错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弄到那么好的名驹的?那黑鹿毛叫什么呀?”
家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五郎左微笑着稍稍抬了些头。“您留意了吗?那也是让我有些骄傲的爱马,原本是南部的马商想带到都城高价卖给贵人的,是我硬要买下这匹马的。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没办法,就把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传家宝,铭刻着‘野分’的一个茶杯卖了,用那钱买了这马,名字也就叫‘野分’了。”
“哦。这样啊,我觉得它是近来出色的名驹。五郎左,我信长想要那野分,你就给信长吧。”
“啊……”“好吧?不管你要多少钱,信长买就行了吧。”“……嗯,虽然惶恐……”
“怎么?”
“我拒绝。”
“不行吗?”
“是的。”“为什么?你再去买好的不就行了?”“就像好友难求,好马也不是那么多的。”
“所以信长才让你让给我的啊,信长正想要这种耐跑的名驹,实在特别想要。”
“那我也坚决地回绝您。因为我的爱马不只是用来炫耀,游玩的,是心中想着万一有事时上战场,能为男人效力而驯养着的。虽然难得主公想要,但是作为对武士来说十分重要的马,是不能相让的。”为了尽忠,为了武士的谨慎,他这样强硬的话,让信长无法再继续无阻地说让给自己,但是他的执着和任性却更加无法放弃。
“五郎左!”信长再一次说道,“不行吗?为什么不行呢?”“只是这件事不行。”“对于你的身份,那黑鹿毛有些过了吧?等你也成为你父亲中务那样的武士的时候,再骑野分这样的马吧。这么年轻,不是有些配不起吗?”
“我虽心中惶恐,但殿下的想法,我原封不动还给您。您在马上吃柿饼、瓜果,在城中游玩,我觉得这样就是选了名驹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觉得或许让像五郎左这样的武士养才是野分的愿望。”五郎左大胆地说道。他终于说了这些话。比起爱惜名马的心情,平日的愤懑不禁脱口而出。
孤君老臣
五郎左的父亲,平手中务已经有二十几日,深居府邸,闭门不出了。对他来说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与其说十年如一日,他的效忠,经织田家两代,可以说是四十年如一日。
先代信秀临终时将六尺遗孤信长一句“拜托”托付给他后,他作为信长的守护人、一国的元老,更加鞭策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尽忠效力。
这天,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好像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都变白,惊愕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应该变白了,已经六十多岁了,可他忙得就连细想自己年纪的时间都没有。想到年纪,发现自己的白发,还是拜这二十余日的闭门幽居所赐。
“勘解由,勘解由。”他隔着隔扇叫道。童子拿着烛台,雨宫勘解由在后边,向静悄悄的才有些暗的一边走了过来。
“勘解由,人都去了吗?”“是的,已经派出去了。”“那么,能见到吗?”“不久就会一起到的。”“酒准备了吗?”“准备好了稀有的美酒。”
“嗯,美酒能消愁解闷啊。”“所言极是。那么,也做些热的吃食吧。”勘解由离开了。天气是二月初,梅花的花蕾还都丝毫没有开放的意思,今年冬天异常寒冷,池面的厚冰一天也没化过。刚才派出人去叫的是各自住在其他宅邸的三个儿子。本来,这样的宅邸,长子就不用说了,二儿子和三儿子,一个大家族,从妻子到孙辈都是一起居住的,这是世间的惯例。
可是,中务说:“朝夕生活在子孙家庭的温暖爱意中,多少会使人懈怠工作。”于是让大家各自居住在其他宅邸,他自己的妻子也早逝,因此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所以一直以来对先代的遗孤主公信长,不只是作为主人来维护,同时也以像对待自己孩子的心情守护着。可是前些时日开始,信长对自己不再那么亲近敬慕了,不仅这样,而且对自己的话也不听,有些厌烦的样子。他觉得不对劲儿,问了近侍。
“其实是和您的儿子五郎左大人因为马的事就开始……”近侍们把前几日发生在马场上的尴尬告诉他了。
“原来是这样。”平手中务这才明白了,因为事情棘手,面露愁色。从那以来,惹主公不快的五郎左被停职,责令反省,这事件也波及自己,导致信长不再听自己的话了。柴田权六,林美作等一伙人,又乘机向信长献媚,致使主公和中务父子的关系更加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