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成了场紧迫激烈的乱战。但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的,有好几次濑兵卫满是鲜血的身体都已快支撑不住跌跌撞撞了,但随后又如同豹子一样跃起打倒敌人。其气势像是要用牙齿去咬断敌人的喉头。刀枪直插敌人心脏,那景象令人惨不忍睹。就连强势的敌人也都备感惶恐,慌乱起来。尚有一丝气息的濑兵卫提着那枪,像是在充满幽火的宇宙中行走一般,踉踉跄跄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尾随着濑兵卫匍匐而来的佐久间军队的士兵中,有一位武者突然一下子站起来,连同长枪一起往濑兵卫的身上扑刺过去。“我是佐久间殿下的近侍近藤无一。”他自报家门道。随后两个人滚成一团。再次站起来的无一狂吼道:“我杀了濑兵卫!我近藤无一取了中川大人的首级!”他高举起那满是鲜血的首级。
大岩山就这样被攻陷了。中川濑兵卫战死的时候,山上堡垒里的小屋也升起了几缕黑烟。其手下五十余名将士也尽数交刃而死。从山脚北面到东面的兵营,马厩等地也硝烟四起,四处都是火药燃爆的声音,时而也夹杂着其他的爆炸声,树木燃烧产生的热风使得血腥的大地一时间四处飘浮着树叶灰,像下了雪一般。
“切勿松懈,还未到放松警惕的时刻!”骑在马上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一边对将士们如此说道,一边率领着数十骑参谋及两千士兵朝战火正旺的山上登去。
不久,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胜利的欢呼声。为了回应那雷鸣般的欢呼声,驻扎在山脚下庭户之滨、尾野路山的小道及其他各处防御地的各个部队也从其所在地发出“哇——哇——”的得意扬扬的欢呼声,在天地间庆祝这一大早出乎意料的胜利。
此时已到了上午十时左右。军队里传来了“各位士兵,请解下腰间兵粮,休息片刻”的军令。军令是用海螺来通知的,由传令使向各队的部将传达。“虽说咱们以退为进,使我军顺利地大获全胜,但是我们还未确定由贱岳、岩崎山、堀秀政的东野山穿至堂木的敌人的动态。就算是吃饭的时刻也不得有丝毫松懈,一定要时刻注意山上的旗帜信号、信号烟或是随时可能通过海螺传到的军令。”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嘱咐全军道。
火势稍稍平息了些。在废墟附近驻扎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周围遍是人群的吵嚷声,但他像是在赏樱花一般。他心情甚佳,靠在马扎上,注视着一个接一个被带上来的首级。第一笔记录的军功自然是拿下濑兵卫首级的近藤无一,但无一称:“拿下濑兵卫首级的虽然是我,但这场仗是靠大家才打赢的,怎有我一人独占军功首位的道理。”他将功劳让给了各位战士,轻易地拒绝了记名的奖赏。
无一当时年仅二十一岁,是位称职的好将士,连胜家都曾说要好好关照他。佐久间身边也不乏此等优秀的武将。
战争胜利的捷报和中川濑兵卫的首级立刻被送往在狐冢的柴田胜家军营。同时,玄蕃允盛政还派遣使者传达:“昨夜以来长途跋涉,到今朝的交战,由于兵马已经精疲力竭,今夜打算就在此地过夜。请勿担心。”
若是绕道而行的话,到狐冢则有数里的路程,直线驰去的话只需一里多。胜家见到濑兵卫首级的时候是当日的中午。
“好外甥,干得好!”胜家大为喜悦。
但当他听到玄蕃允要在如今的所在地逗留一夜的口信时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简直是荒唐!”他大为反对,“战争获胜便骄傲自满是兵家最大的禁忌。速速离开敌阵周围,否则的话是会遭到围攻的。”他如是警告道,并让使者一定要把这旨意带回去传达给玄蕃允。
骄兵
就在同一天的早晨,六七艘军舰如同一群飞鸟,掠过琵琶湖湖心北上而来。
在这些船上,船舱瞭望楼外围那带有燕子花图案的军帐随风飘荡,武士们舱房的背阴处,竖立着长矛和大刀。“啊……那股烟?”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正站在瞭望楼之上,忽然看到一股黑烟从湖北面连绵山脉中的一座山上升起,不禁失声大叫,随之问左右:“那是在大岩山一带还是在贱岳?”
坂井与右卫门和江口三郎右等幕僚们答道:“看上去是在贱岳。”
实际上,从军舰这一侧望去,重峦叠嶂,即使是在大岩山起火,也完全有可能看起来像是在贱岳一带而起。
“咦?不可思议……”长秀眉头紧锁,再三向起火的方向凝望着。这种感觉和他的预感太吻合,长秀不禁吃了一惊。
这一天,也就是二十日的破晓,长秀得到一份战报,长秀的一个儿子——锅丸为大将军率军驻扎在海津,战报正是由海津发出,由一使者骑快马送来:“昨夜,柴田及佐久间等军营中发生不明骚动,非常可疑。”
一接到战报,长秀便立即预感到“会遭敌人突袭”。因为自从十七日以来,秀吉便向大垣进发,现在又正陷入到进攻岐阜的战役中,长秀知道,这种情况如果被敌人探知的话,他们一定会乘虚而入,因此预感到“敌人突袭”之事也是必然。
使者说道:“昨夜敌人的样子非常可疑,但具体情况我们当时搞不清楚。”
听到这儿,长秀立即命令手下一千余名士兵分乘五六艘战舰,“直奔葛尾”。
因此,长秀率军乘船而来,结果就看到了这从贱岳升起的黑烟,随着渐渐靠近葛尾岸边,密集的枪炮声也开始不断地传来。
“看样子,敌人早已经攻破了核心要塞,看来贱岳也很危险,岩崎山恐怕也已难保……与右卫门、三郎右,你们怎么看?有何良策?”
两人见问他们,便直言道:“臣等认为,势态紧张,的确非同小可。敌人必是已经发动大军,以我们现在的小股人马去跟士气正旺的敌人对抗,最后对解救友军的危机也难有帮助。臣等以为在目前的势态下,我们由此返回,固守坂本城方是上上之策呀。”
只听一声呵斥“一派胡言”,长秀对两人的话置若罔闻,反而是立即向他二人下了命令,道:“快使船火速靠岸,全体人马悉数上岸。另外,你们两个火速乘船返回,带领锅丸大将驻扎于海津的三分之一兵力,即刻赶往贱岳救援!”
“可是,湖两岸间足足有五里,驾船往返于湖面的话,以目前的战争状况来看即使赶过去恐怕来不及。”
“大凡战时,平常之计算思维一概无用。仅仅让敌人得知我五郎左卫门长秀正在举兵支援,目的便已达到。敌人会猜想,援兵肯定不会只有这么一小股人马。这样一来,定会使敌人心生犹豫,可以扰乱其军心。你们不要再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尽快上船赶往海津!”
丹羽长秀上岸的地点位于葛尾村的尾崎。长秀上岸之后,与右卫门和三郎右便立即将船掉头返回。长秀这边,士兵们进行武装用了一刻多钟。火炮队、长枪队、骑兵队和辎重队士兵一整肃完毕便拔军而起,激流一般快速向贱岳赶去。
途经一个小村庄,长秀命人马停止前进。他看到聚集的村民,想在村民那儿打听一下战况。
村民们都说:“今早的战役实在太突然,让人怎么都搞不清楚。就连我们这里也有流弹飞来,之后不一会儿便看到大岩山方向火舌突奔。随即我们便听到随火势而起、如同海啸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然后就见佐久间部队的士兵,也或者是斥候部队的,只见那些士兵策马从余吾湖方向穿过我们的村子飞奔而去。听说,中川濑兵卫大将的队伍死守要塞,一直战斗到兵无一卒。现在不知真实情况如何,这会儿大家议论的正是此事。”
长秀又问村民可否知道有关在贱岳方面友军的情况,村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就在刚刚,贱岳方面的桑山重晴将军率领驻守贱岳要塞的手下士兵沿山路往木之本方向急急而去。”
这让长秀不禁哑然。原本是来支援这边,本想和桑山会合之后一同死守贱岳的,可万万没想到桑山的队伍竟然能完全不顾中川的队伍全军覆没这一情况,放弃阵地落荒而逃!桑山竟做出如此不齿之事,长秀不禁为桑山重晴感到悲哀。
“老乡们就在刚才不久看到桑山的队伍,对吧?”“是的,估计现在还没走出十町(译者注:约合1090米)去。”“猪之助!”长秀立即唤出一个步兵,吩咐道:“快马加鞭赶上桑山的队伍,见到桑山殿下告诉他,长秀的军队马上就赶到了,我们应一同抗敌守卫贱岳,务必请将军尽快率大军返回!”
“遵命!”使者安养寺猪之助快马加鞭火速向木之本方向追赶而去。今晨以来,桑山重晴便再三地向中川濑兵卫进言,劝其退兵,他自己却迟迟不肯派兵助战,屈服于佐久间的猛烈攻势。当得知中川的部队就要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桑山终于开始摇摆不定,在友军的核心阵地面临溃败失守之时,他竟然连一枪一弹都没发,便放弃贱岳的阵地,现在士兵们正争先恐后地逃亡。
桑山本想着,逃到木之本和那里的部队会合,然后听候羽柴秀长的命令。没想到走到半道,就有丹羽部队的使者安养寺猪之助前来报信说长秀已经前来支援。
“什么?丹羽殿下正率大军来救援?那样的话……”听到猪之助的情报,桑山立刻恢复了勇气,整顿已经七零八落的部下,急忙回转,率军向贱岳方向赶去。此刻,长秀向村民们发出安抚告示,安抚过村民后,便率军登上贱岳同桑山重晴会合。另外,他还即刻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往驻扎在美浓大垣的秀吉,向他报告目前战势的危急状况。就在这天的傍晚时分,藤堂与右卫门高虎接到羽柴长秀的命令之后也率军赶来贱岳支援。与此同时,大岩山的佐久间部队,沉浸在一片打了胜仗之后的喜悦中,在大岩山暂时的营地里,从正午开始休闲地休息了有一刻多钟。经过从前一天傍晚就开始的长途跋涉和鏖战之后,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
然而,当士兵们得到军粮开始吃饭时,他们虽然浑身沾满血迹,胜利的骄傲之感还是油然而生,个个都谈笑风生,满身的疲倦也一扫而光。
随后,将领的命令开始传遍各个军营:“睡觉睡觉,大家都去睡会儿。还不知道晚上又会怎么样,趁现在的机会大家先睡一会儿。”
天上的云预示着夏天的到来,长满新绿的树上已经能听到蝉鸣。山风掠过湖面吹过来,无比凉爽。吃过饭之后士兵们终于感到困倦,手里抱着枪抱着矛便横七竖八地倒下睡着了。树荫处的战马也眼皮沉重,军官们也背靠大树睡起来。
静悄悄的……没有比激战之后更能引发人的寂寞之感的时刻了。就在今天天亮之前,这支队伍让酣睡着的敌营化为了灰烬,让敌人悉数死去,葬身于草丛中。即使是在白天仍感觉鬼气逼人。除了哨兵站岗的身影之外,兵营中一片死寂。主将玄蕃允盛政的鼾声如雷,听起来睡得酣畅淋漓。
忽然,在某个地方有五六个骑兵停下来。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迅速向这边赶来。在玄蕃允的周围原本坐着睡觉的幕僚们突然睁开双眼向外面望去,大惊道:“怎么了?”
“在下探兵松村友十郎、小林图书等参见大人。”“啊,原来是你们。”
说这话的是玄蕃允。被意外吵醒之后他眼睛通红,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看起来睡觉之前他还喝了酒,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已经干了的朱红色的大酒盏。
松村友十郎跪在玄蕃允的帐下,开始报告探得的情报。“岩崎山一带,一个敌人也没有。我们想他们有可能是掩藏军旗设计埋伏起来了,然后仔细察探,发现守将高山右近长房早在一刻半钟之前远远地退到了田上山(译者注:羽柴秀长的阵地)山脚下去了。”
玄蕃允拍手大笑:“逃跑了呀,哈哈哈哈哈……”他环顾左右,说道:“听说了吧,右近逃掉了。那家伙跑得还真快,哈哈哈……”
好像他还未从庆功酒的余醉中清醒过来,大笑不止,接着说道:“以前在富士川有一个平家,那今日在岩崎山有一个高山右近。哈哈,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也算得上是武家出身?哼,真是为天下人所不齿呀。”
就在此时,之前派往狐冢柴田胜家大本营送捷报的使臣回来了。“使者,回来了啊。”
“是,将军。刚刚回到军营。”“大本营狐冢方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敌人的动向?”“没有什么意外,老将军的气色也很不错。”“他听到捷报一定很高兴吧。”
“的确如此。”使者连擦汗都来不及,忙不迭地回答着玄蕃允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我把今日黎明开始的战况一一向柴田将军报告,他老人家听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不住地用他那句口头禅感叹:‘如此这般的确很好,我外甥那小子还真是给我挣足了面子。’”
“那,他看到中川的首级之后呢?”“将军他看了一眼之后便说,这还真是濑兵卫的首级,还让左右的幕僚都看了一下,不住地说这是好兆头,真是可喜可贺。他老人家的的确确是喜悦非常。”
“那是必然。”玄蕃允也兴奋起来。得知胜家的高兴情形也使他更加得意起来,一种要用更大的胜利给舅舅更大的惊喜的雄心在他心底燃烧起来。“岩崎山的要塞很快也会落入我们手中。这个消息北之庄殿下还不知道吧……哈哈哈哈哈……他现在就感到非常满意了还为时过早呢,哈哈哈……”“关于岩崎山的情况,微臣已经向柴田将军禀报过了。”“那么就没有必要再次驰马送信了。”“如果仅仅是为岩崎山的情况的话,的确如此。”
“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岩崎山就能拿下的话,那么贱岳也唾手可得了。到时候再一起去报也不晚。”
“不过,还有一件事……”“还有何事?”
“话说,乘胜之势,士气易振,而胜兵也是易吃败仗之兵,还请将军您多加小心。”
“一派胡言!”玄蕃允叱道,对其提醒一笑置之,自言道:“我玄蕃允还不会醉心于眼前的这点儿小胜利。”“……不过,柴田将军还有几句嘱咐,一定让我带给您,他说在休战期间最要紧的是撤退要彻底,一战胜利之后,没有必要在敌人营地停留太久。”“撤退?”
“对,柴田将军说让您迅速撤退和后方军队会合。”“这样的话,岂不是甘心示弱。”一丝带有嘲讽之意的笑掠过他的脸,玄蕃允挤出一句:“也好。”不过,就在此时,侦察队又探得一个消息来报:敌人的援军丹羽长秀率三千士兵已经和桑山的部队会合,以贱岳为根据地正在加固防御工事。这一消息无疑对满心期待着明早就攻下贱岳的玄蕃允是一个刺激。这个消息对猛将的好战之心无异于火上浇油。玄蕃允期待此时即刻开战的情绪被撩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讪笑道:“有意思……”
玄蕃允掀开帘子走到军帐外面,向位于南方还有数里远的贱岳方向望去。这一望,看到从山脚爬上一员大将,只带有几名随从。然后看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的是木户的守将,一行人正快速向这边赶来。
“是那个入道呀。”玄蕃允咋舌,自言道。来者是侍奉在舅舅胜家左右的浅见入道道西。入道还未走到跟前玄蕃允就猜到他是舅舅派来的使者。“啊,往这边来。”玄蕃允道。
入道擦着汗。玄蕃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不说邀请入道入军帐,冷冷地问道:“是对马守阁下啊,有何贵干?”
道西示意不方便就在这里讲,然而玄蕃允先发制人,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明早再撤。刚才就已经向在狐冢的柴田将军报告过了。”说完摆出一副不想再听赘言的样子。
“明白了。”入道再次恭恭敬敬地施礼,祝贺玄蕃允获得大岩山大捷。玄蕃允心想:“不能被这个家伙缠住。”因此他下了逐客令,“请问阁下,劳您前来,我舅舅还有什么指示吗?”“将军明察,正是关于宿营之事,柴田将军非常担心。即使是夜间也要对敌军倍加小心,他传令望将军您率军返回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