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六万余人的队伍开始挪动,朝着西方背向而行。这时刚拂晓日出。此外,乐田还特意留下堀秀政驻守,犬山城由加藤光泰驻守,其余士兵则全部横渡木曾川,通过镜原进入了大浦。如此突然的撤退让诸将都很疑惑,秀吉的真意到底是什么,一路上都在窃窃私语“真的要撤退吗”?也有人感叹“以我等凡人之虑真是猜不透啊”。但骑着马的秀吉心情却显得比平日更为爽朗,男装的阿通也和往常一样陪在身边策马前行,他还时不时地与她像平时一般闲聊笑谈。“阿通,你明白为何我的围棋比平常厉害了吗?”“不,不明白。”“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到,应该改变想法。”“改变想法?这是……”
“已故信长公是个绝不固执于事物之人。世间万象总是不停地运动着,川流不息。而人们却总认为现实是不会改变,或很难改变的,并执着于此,信长公说这是一种恶性的病症。”
“您说的话真深奥。”“不,不难,将它看得很难,想得很难,正是病症产生的原因。”“这不是在说围棋吧?”“一样。小牧山是局有趣的棋,但家康与我都过于固执,使两军成此形势。于是我突然想到只有暂停不可。”“暂停是指?”
“暂且休息,然后改变想法,重新开始。在此期间,时间的自然流动一定会为我打开一个新的局面。”
从刚才起便一直竖耳倾听的四周将领全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当他们回望小牧的天空时,却感到了一阵战栗。虽然秀吉说得很轻松,但要撤走如此庞大的军队却比进军更为艰难。因此,断后的任务更是难上加难,若非相当大胆勇猛的武士,则无法胜任此艰巨任务。
“看!以羽柴筑前为首的上方军全都在撤退!”“不不,不管怎样秀吉也不会撤离此处的。”
“可疑,可疑!”看到今早秀吉大军井然有序地撤向西方,小牧山本营众人皆疑神疑鬼,前来向家康汇报事变。“哦!看来敌军定已丧失战意!”
“此时急起直追,上方军必将支离破碎,我军定能大获全胜!”诸将个个都气血高涨,请令出击,但家康却毫无一丝悦色,也绝不同意起兵追击。
他认为秀吉这样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便撤退大军,而己方兵力虽足以自保,但向毫无条件的旷野出兵,与秀吉战斗,仍然是力有不逮。
战争并非赌博。如此重大之事怎可赌在不知会转出几点的命运之上呢?只要当命运眷顾自己时抓住它即可。
家康是个讨厌冒险的人,同时又是个熟知自己的人。而与他截然相反的,便是那位北畠信雄。此人一直错误地认为自己仍然拥有父亲信长伟大的声望和天资,此时,当家康说不可追击,诸将皆沉默不语时,他依然积极地不依不饶道:“兵家讲求时机。如今难得天赐机遇,又怎能拱手观望?追击之任务还请务必交予我信雄,如此大好机会万不能错失。”
家康说了几句劝谏之言,但信雄表现出一种罕有的英勇之气,还搬出理论来,像小孩儿撒娇般对家康的阻止充耳不闻。
“如此也实在没办法,就按您所想的去做吧。”家康无法,只得允许。信雄立即率领麾下队伍,向秀吉大军追去。“平八郎,带兵保护信雄公!”之后家康又拨了一队兵力给本多平八郎,让他随后追去。果然,信雄中途与秀吉军断后的细川忠兴相遇而战,起初看起来似乎颇占优势,但很快便被一举击破,令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家臣大槻助右卫门战死,失去了众多部下。若是后来本多平八郎没来增援,信雄自己也很可能成了不顾生死的断后军细川忠兴和蒲生飞驒守的功名了。
狼狈逃回小牧的信雄也着实没脸立即现身家康面前,但家康听完平八郎详述具体情况后并未有特别的反应,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嗯,确实如此。”
战算
即便撤退,秀吉也没有白白撤退。途中,大军寻找着“有没有好的特产”,到处搜求猎物。
木曾川左岸,亦即清洲城西北方向有一座加贺野井城。这座城由信雄麾下重臣加贺野井重宗和神户正武等人留驻,以备万一。秀吉就像指着树梢上的柿子般对诸将下令道:“取下它!”大军行出大浦,渡过木曾川,在圣德寺布阵,直指目标。第一阵细川忠兴,第二阵蒲生氏乡,秀吉置身预备军中,于四日清晨展开了攻势。他不时地策马至富田附近,从山上观望合战形势。五日的战斗中,城中重宗虽然战死,但直至六日拂晓,城池才被攻陷。
“忠三郎(氏乡)功不可没,干得好,忠三郎!”秀吉对此次建树奇功的氏乡大加赞赏,但他却谢绝了褒奖。
“其实这次令我立功的乃我母方的舅舅千草大学。希望主公能赦免其罪,起用我叔父,氏乡之幸莫过于此。”
一问原委,原来氏乡在知道自己的舅舅乃是城中一守将时,便偷派使者前往游说,阐明时代的必然趋势,徒劳之死并非真勇士之道,无须战斗就让他开了一座城门。
“原来如此,忠三郎也不知不觉学会了我筑前的手法,不战而胜,战争就必须这样啊!”
听完因由,秀吉更是对氏乡之功赞不绝口,并准许了他的请求:“带你舅舅大学前来吧,拜见之后即刻起用。”
然而当氏乡前去迎接千草大学时,他却断然拒绝,无论如何也不肯到秀吉面前。
“筑前大人的英名我此前便一直暗暗仰慕,虽说只是一时,但既然自然命运让我站到了其敌人一方,作为武人已无脸面相见,更何况这会让外甥氏乡将来脸面无光。就算为了氏乡的贞节也好,我也不想奉公于筑前大人。”
这样说着,大学独自离开,去了山野,之后落发僧门,终其一生。攻陷加贺野井城之后,秀吉又目光一转,下令攻击对岸的竹鼻城。“那边也顺道攻下。”加贺野井和竹鼻二城夹隔木曾川,是坚守这里尾州口的姊妹城。秀吉没有使用武力来进攻此处,他命人修筑长堤,灌注木曾川水,以他拿手的水攻拿下了此城。
城池变成浮巢,士兵们被水逼迫爬上了屋顶、树梢等,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吾之兵器,吾之士魂,该如何是好啊。”城将不破广纲插着白旗,亲自坐竹筏赶赴秀吉阵营乞降,“我愿以我一人之命换取城中两千性命,拜托了!”秀吉答应了他的投降,将城兵全部解散后编入了一柳市助的部队。又对不破广纲道:“城兵眼中你乃两千性命之恩人,赶紧离去吧。”免去他的职务,将他放走了。
为了日后着想,秀吉在多芸郡的要塞筑起堡垒,于十三日回到了大恒城。
进入大恒城后,他立即与胜入老母和妻子见面,安慰道:“时日渐去,想必会更加寂寥。幸而有前途无量的三左卫门辉政和长吉在,还望能好好培养幼木,赏赏四季之花,安享余生。”
不管是此前派遣的使者也好,还是今夜之事也好,都让老母和胜入之妻再无丝毫遗憾。秀吉又叫来辉政和长吉两兄弟,激励二人振作,当晚与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谈着胜入的往事直至深夜。
“我筑前个儿小,胜入也是。这个小个儿男在诸将聚会上,一旦酒醉,立刻怪态百出,常常耍起刀枪,家中人大概还没有见过吧……”还边说边模仿,令一家人欢乐开怀。
在城中特别逗留数日后,二十一日大军进入近江路,于当月二十八日返回了大阪城。
军队一返回大阪,住在焕然一新的难波津大都市的市民们便拥上街道和城楼附近,彻夜欢呼。
庞大的金城大阪的各个景观规划已经大致完工,一到夜晚,八层构造的天守阁、五重城楼,从本丸到二之丸、三之丸之间,明亮的灯光从无数的间隙中透出装点夜空,东临大和川,北接淀川,西近横堀川,南面大空濠,呈现出一幅疑非世间物的绝妙夜景。
尤其是今晚,秀吉的老母和夫人宁子以及众多近亲,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来迎接他。而与他一同从小牧归来的阿通,虽说她也曾奉公安土城,但大阪城的宏大和内部的金碧辉煌依然令她目眩神迷,整个晚上都茫茫然失神。
秀吉心思一转,采取了重新开始的策略撤离了小牧。而面对这一变化,另一方的家康又有何举动呢?
他静坐着目送秀吉撤退,之后听闻盟军的加贺野井城和竹鼻城突变时,也没有派遣兵力增援。
“这算什么!”信雄麾下产生了一片愤慨之声。但此前,北畠信雄不听家康制止追击撤退的秀吉大军,反遭其回头痛击,在本多平八郎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平安返回。此事让他不由得失去了主动的话语权,阵营中满是尴尬的气氛。
内部容易产生这样同舟异梦的分歧,这正是联合军的弱点所在。更何况这次大战的主角乃是信雄,而非家康。家康是为了信雄才以正义之名奋起援助,也就是一个协助者的立场,尴尬之处更是难免。
“既然秀吉身在大阪,伊势方面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其实,之前已经出现了对我方不利的形势。中将殿下应尽早返回长岛本城才是上策,之后家康会切实负责巩固好各个要所。”
家康如此建议道。以此为机,信雄整顿麾下兵力,很快便返回了伊势长岛。之后,家康在小牧营中留驻了一段时间,不久,他也留下酒井忠次退回了清洲城。
虽不如大阪那般盛大,清洲士民也高唱凯歌欢迎了家康的归来。“我军凯旋啦!”“这次显然是德川大人的胜利!上方军被逼无路,只好撤退了!”长久手大胜一事大肆传播,归来的将士们和领地居民都讴歌着德川军的完胜,相互夸耀。
为了警诫这种浮躁的骄傲之气,家康刻意通过近侍之口向众将士传达道:“先前一战,武勇之上虽是我等胜利,但城池领地得失方面确是秀吉得利。不可糊里糊涂地醉心虚名,妄自欢喜。”
事实上,这段时间内,暂无战乱的伊势方面被秀吉的特派队伍攻下峰城,占取了神户、国府、浜田等城池,之后连七日市之城也被攻陷。不知不觉间,伊势整个领地都转到了秀吉手下。而且,这一火势并未停滞于此,甚至连清洲与长岛的要塞,即沿海的主要据点的蟹江城也眼见着异变突起。
不管对信雄还是家康而言,蟹江的危机都无异于堂屋檐下之火。
大蟹?小蟹?
泷川一益的名字已被世人遗忘已久,虽然时间上并未经过那么长的年月,但时代急剧变革,短短几日也会令人产生这种感觉。
自从去年贱岳之战后,他所协助的柴田胜家和神户信孝相继灭亡,他个人的存在也从时代的中心被骤然抹去。以前信长在世时,他是声望显赫的柴田、丹羽、泷川中的一人,也正因如此,他的没落更令人感到时代的推移。
然而,即将变为过去的泷川一益的名字却突然出现在了这样的事实之中:“有人在蟹江城内部施展手段,打算从内部瓦解,据说这人就是与蟹江守将前田种利有远亲关系的泷川一益。”
谣言虽然兴起,但事情还未得以表面化。泷川一益当时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伊势的神户城。去年失足之后,他本一直蛰居于越前大野郡,但前些时日,就在秀吉对信雄与家康的纷争形势险恶之际,秀吉差使者前来,问他是否愿意一展身手,向不得志的他抛出诱惑,引其出来,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潜入伊势暗中进行特别任务。
不得志者不甘就此屈服于命运的执念似乎尤为强烈。一益急于想借此将去年的厄运扳回一城,而刚好信雄的重臣,也是蟹江城主的佐久间甚九郎奉信雄之命外出萱生去修筑堡垒,留守兵力仅有前田与十郎种利所带领的约三百人。
“弃暗转投羽柴筑前大人如何?众人所见清晰犹如十指,秀吉公的将来与信雄公的将来根本无法比拟,如今正是考虑的好时机。”一益给堂兄与十郎种利写了封密信,又约定自己会从中斡旋,不管什么重赏都能得到保证。与十郎与其兄弟们商量后,向他表示了承诺之意。
“好,就让我加入贵方。还望向秀吉公通传,并尽速派大军前往此处。”
一益心中欢喜,认为好事即成,立刻将此事报知秀吉,又与秀吉在伊势鸟羽港的水军九鬼嘉隆商量计策,决定先让军队登陆长岛与清洲之间,彻底中断信雄与家康的联系。
六月十四日,船队从鸟羽港出发,于十六日晨雾甚浓之时抵达了蟹江海岸。一益立即乘轻舟分兵登陆,率领七百兵士很轻易地便进入了蟹江城内。
“目前一切顺利。”一益和与十郎满意地握手而笑。的确,到目前为止事情都很顺利。沿着蟹江川江边的芦荻,距蟹江将近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大野城。原本这只是座很不起眼的小城,但要中断清洲与长岛的联络,此地却是个不小的障碍。
“碍眼的小城,是攻下还是说服呢?”看一益举棋不定,前田与十郎笑着说道:“那里虽有山口重政守卫,但重政老母已作为人质来到本城,不可能与我等对抗。”“那就派遣使者去游说吧。”泷川一益用拉拢与十郎的方法,向山口重政也发出了同样的利益引诱。被选为使者的吉田小助快马加鞭,沿着大野川堤岸赶路,不久便来到城池对面,隔河喊道:“重政大人,我有事求见重政大人!”“哦,是小助,何事?”见山口重政从城墙炮眼露出脸回答,小助又道:“啊,是重政大人吗?
大人与在下乃是多年好友,尤其大人老母如今身在蟹江城,紧急关头,未免大人贤明之虑有所过失,特鞭快马前来告知。”
“有劳有劳!”重政远远地笑着道:“我很清楚你来此所为何事。听着小助,若抛弃义气,平日的朋友也如同陌路,尔等为谋私利,背叛主公多年恩义,将蟹江城出卖了吧!”
“不,这绝非不义。蟹江城主佐久间甚九郎大人不爱家臣,很多人平日里便怀恨在心,终导致眼下局面。重政大人,和我等共同响应泷川大人的指引,加入羽柴筑前大人的阵营吧!”
“住口,小助!我重政是有骨气的!”
“虽说如此,那身在蟹江的老母您又当如何?”“……吵死了!”重政抹去眼泪,哭泣的脸庞一阵痉挛。
“你、你这种不知恩义的人,根本不会为立于武门难处的母子之心辩解!人面兽心,不知廉耻!”说完便退回去再未现身。
其实,昨日身在萱生的主人佐久间甚九郎已向山口重政送来密报,告诉他海面有大量炊烟和兵船,想来很可能是觊觎沿海一带的敌方水军,切莫大意。再加上蟹江的情况怪异,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觉悟。
午后,蟹江武士千鹤新左卫门又来到对岸的河堤上,唤出重政,和吉田小助一样以老母性命和利益来劝他。
“又来了!鼠辈蝼蚁,真是纠缠不休!”重政用铁炮作了回答。千鹤新左卫门的坐骑被击中,只得徒步逃回。对重政而言,这起事件中也有令他高兴之事。蟹江城中有一位叫奥山次右卫门的同僚,因主人交托的蟹江城被出卖给敌人,泷川军入驻城中,所以他便偕妻儿趁夜偷偷逃至了大野城。
“即便城池被出卖也不能出卖自己!山口大人,就让我二人誓死守卫这里吧!”
次右卫门的话让重政欣慰而泣。“那么多留守蟹江的人之中,真正的君子只有您一人吗?不,即便是平日互称好友,刎颈之交,若不是这种时刻,也很难辨出真正的朋友和主仆。虽只有您一人,但能知道还有真君子的存在,即便死也能感到世间的明朗。不管怎样,您能来就等同千人之力。我死而无憾!”
二人感到无比满足,并立即着手准备战斗。此时,无数的兵船如豉虫一般已经载着泷川军从大野川下游溯江而上。
泷川军从船上看见大野城,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根本是个连城池都称不上的小城嘛。还真是适合佐久间这个陪臣的家丁居住的虫笼,要攻陷不用半刻!”嚷嚷着靠近了城边的河岸。
突然,点着火的火把从城墙上落下,如雨点般带着火焰唰唰地飞到兵船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