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兵卫仔细观察着藤吉郎,他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您太客气了。身为我的主公,您如果总是如此客气,我半兵卫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您说‘半兵卫,你怎么看’这样的话,身为臣子的我会立刻知道自己该怎样回话。所以,请大人今后不要再称我为先生了。”
“哦,是吗?原来如此,看来有些事情是‘过犹不及’呀!”“我觉得,您根本不必过分看重我半兵卫。”“哈哈哈,这可不行!我是一个学识浅薄的人,而您则学富五车;我生于山野之间,而您则贵为菩提山少城主。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哟!所以,我远远比不上您。”
“您这样说实在是折杀我半兵卫了。今后,我更要谨慎行事了。”“不管怎样,我最终还是得到了先生相助,这对我藤吉郎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呀!”
总之,两人说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话。作为一城之主,藤吉郎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尤其是在半兵卫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愚钝、浅薄。不像有些人,明明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却还要佯装学问家。
此时,半兵卫先开口问道:“主公来信不知何事?”“对了!”藤吉郎这才想起正题。
“其实,我今晚刚接到岐阜城信长大人的书信。信上并没具体写明何事,只有几行字。”只见信上写道:
小憩岐阜城中,顿觉厌烦。风云渐息时,更盼风云再起。与花鸟风月为伴,时日尚早。心中所念者,唯今年之大计。
“主公的信上就写了这些,我该如何回复?”“您只需回复一句话就足够了,我已明白主公的心意了。”“嗯,我也明白了。不过,这句话该怎么写呢?”“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是的。”
“哦哦。原来如此。”
“信长大人得到岐阜后,心中所想的无外乎在今年整顿内务、休养军队,以图日后大计。”
“的确如此。不过,以主公的性格,他决不甘心让这段休养生息的日子白白过去。所以,他才会问我该做些什么。”
“我认为,此时正是您近交友邦、远图大计的绝佳时机。”“此话怎讲?”“在下认为,比起某人,大人您更具大器之相。所以,您只需在信中附上‘交好邻邦以图大计’几个字,让信使带回岐阜城就可以了。然后您再找机会,亲自去岐阜城献计。”
“那么,我们首先要交好哪个邻邦呢?咱们把心里的答案先写在纸上,然后再一起打开。”藤吉郎说道。
“这是我的想法。”半兵卫说着,先将答案写了下来。于是,藤吉郎也取出怀纸,写出自己的答案。他们交换后同时打开一看,只见纸上都写着:甲州;甲斐武田家。
“哈哈哈!”
“哈哈哈!”两人见状,不禁开怀大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君臣二人开心不已。
藤吉郎提议,要半兵卫也一起吃点夜宵。会客室中灯火摇曳,岐阜城来的使者居上而坐,藤吉郎的母亲和妻子宁子在左右相陪。“哎呀!我真是太失礼了。你们这儿也太冷清了。使者大人,请不要客气,今晚好好休息一下。”藤吉郎入座后,房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气氛也顿时活跃起来。宁子看着丈夫,心里在想:他不仅酒量见长,就连待人接物也如此八面玲珑。
藤吉郎不仅能让客人高兴、母亲愉快,就连自己也是乐在其中。与藤吉郎不同,半兵卫是滴酒不沾的。此时,他的嘴唇连酒杯的边儿都没碰过。
另外,藤吉郎的姐夫木下弥助、弟弟小十郎,以及家臣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也在席间作陪,整个宴会显得十分热闹。
不知何时,藤吉郎悄悄离开了酒桌。他让宁子送母亲回房休息,自己向假山处走去。今春,假山附近的几株小樱树仅有数枝开放,如今落花已无处寻觅。眼看夏日将近,鼻间嗅到的都是山藤花的香气。“啊!等一下!”
“是。”“那树荫下的人是谁呀?”“这个……”
“哦,那不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姑娘嘛!她在干吗呢?”“也许她看兄长迟迟未归,担心兄长的身体,便来此处等候。”于是,藤吉郎来到阿优近前。阿优见状,急忙躬身施礼,藤吉郎一下握住她的手说道:“阿优,扶我去那边树荫下的茶室吧!……我喝多了,连脚都不听使唤了,能否劳烦你给我煮杯茶喝?”
“……这个,请您放手。小女不敢,请放开。”“没事的,这有什么关系。”“您不可如此行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
“干吗大喊大叫的?你小声说我也听得见。”“不可以。”
就在此时,半兵卫走了过来。藤吉郎见状,立刻放开了阿优,半兵卫见到这一幕,立刻呆住了。
“大人,您实在喝得太多了。”“没事的。”藤吉郎边用手挠着头,同时大笑起来,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还是在嘲笑对方的不解风情。“这个,这个……我一直在想‘交好邻邦以图大计’这件事……”转眼之间,已到秋季。
这天,蜂须贺彦右卫门突然来到半兵卫的住处,原来他是奉藤吉郎所差,让阿优去给母亲当侍女的。
其实,藤吉郎在夏天就赶到岐阜城奉公去了,并不在城内。于是,半兵卫问道:“这是谁提出来的?”
此事是远在岐阜城的藤吉郎特地写信交办的。因此,彦右卫门说道:“主公孝心甚笃,他担心自己不在城里的这段日子,母亲身体会有贵恙。他知道阿优姑娘十分细心,很会照顾人,所以指名让她去做老夫人的侍女。”
“如此说来,这也是舍妹的荣幸。不过,我要问一问她的想法。”半兵卫并未立刻答应。又过了几天,他对阿优提起了此事。阿优一听说,立刻吓得缩成了一团。她始终没忘记,在那个暮春之夜自己在假山树荫下被主公调戏的事。“你不愿去吗?”半兵卫问道。
“请您无论如何要拒绝他。”说到这儿,阿优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一想到君命难违,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不要哭。我去回绝他就行了。”半兵卫并未勉强妹妹,他十分清楚妹妹为何会如此恐惧。
有时,人就好像茶杯一样,如果一个茶杯上没有任何痕迹,反而显得无趣。就连主公藤吉郎,也有让人头疼的弱点。也许他认为这是风流,是男人的共性。不过,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是很难了解男人的这种弱点的。
之前,她是菩提山城的一位公主,久居深宫。随后,她又和哥哥隐居山林。所以,她对世间之事毫无了解,一听到主公要她去做侍女,就立刻吓得哭起来。因此,半兵卫也没有勉强妹妹,将原话转告了彦右卫门。
整个秋季在平安无事中度过了。城内的武士每天都去讲堂听课,半兵卫和彦右卫门带领大家学兵法、练武艺,有时还去洲股周围巡视。总之,藤吉郎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另外,据岐阜城方面的动向来看,信长应该是采纳了藤吉郎的计策。因为,他目前实行的外交政策正是遵循着“交好邻邦以图大计”的方针。
之前,甲州的武田家是织田家的一个巨大威胁。如今,信长将女儿许配给了信玄的四子胜赖,两家因此交好。
很多人都知道,信长此女年芳十四,国色天香。其实,她并非信长亲生,而是家臣远山内匠过继给信长的养女。
不过,信玄对这位儿媳仍非常满意。不久,胜赖之妻即产下儿子信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织田家得以安守北部疆土。然而,这位新妇刚生下信胜,就因产褥热去世了。于是,信长又命儿子信忠迎娶了信玄的六女儿。总之,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加强两国的联盟。此外,还有三河的松平元康。如今,他已改姓为“德川”,名字也改为“家康”。信长不仅与他建立了军事上的同盟,还要通过政治联姻进一步加强两国的关系。
达成婚约之时,家康的长子竹千代和信长的女儿只有九岁。同时,信长还与近江首领佐佐木六角家族联姻。在这两三年中,岐阜城里喜事不断,大家都忙个不停。很多武士甚至天真地以为,今后不会再有战事,可以从此乐享太平。
不速之客
面前这位武士头戴斗笠,挡住了大半个脸,他个子很高,年约四十。看穿戴像一位漂泊异乡的游学武者,即便是背影也显得十分精明强干。
此刻,位于岐阜城釜座町一个路口的饭馆旁,这个武士吃完午饭走了出来。他在街上走着,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眼两边的房屋。不过,他并不像在找什么,一切都显得随意而自然。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自言自语道。在城区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巍然屹立的岐阜城墙。武士手扶着斗笠,不觉看得入神,他心中似乎有很多感慨。这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妇女从武士身旁经过,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和身边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耳语了一番后,战战兢兢地朝武士走过来。“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您是不是明智光安大人的外甥呀?”听到对方的问话,武士愣了一下,立即大声说道:“不是!”随后便大步走开了。
可是,他走出几十步后,又回头看向那个女子。“你是铠甲师傅春斋的女儿吧?原来你都已经嫁人了。”随后,他就消失在一个街口处。
不大工夫,武士的身影又出现在长良川河畔。只见他坐在岸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河面,似乎在想着心事。
耳边只听到芦苇声。秋阳暗淡,秋风微凉。“武士先生!”
突然,有人来到武士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武士回头一看,只见对方不止一人,看样子像是城区里巡逻的织田家臣。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你在干什么呢?”官差们的语气较为缓和,不过眼睛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武士。看得出,他们对面前的人很是怀疑。“我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你们是织田家的官差吧?”武士显得非常沉稳,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是又怎样?”官差们打起了官腔:“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从越前来,因为有亲戚在岐阜城里,所以来找找门路。”“你的亲戚是家臣吗?”
“不是。”“那你还说来找门路?”
“她不是武士,是在织田家内宅干活的女子。”“叫什么名字?”“这个……不方便告诉你们。”“她夫家的姓名呢?”
“这个也……”“你是怕在路边说话,被别人听去吧?”
“是的。”“那么,你就跟我们去办事房说吧。”
这三名官差认定此人是别国的奸细,硬要把他带走。为了防止此人做无谓的抵抗,其中一名官差故意朝道对面喊了两声。只见对面有一匹马,马上坐着的人应该是他们的头目,身边还有十几个士兵。
“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带路吧!”中年武士说着,迈步走去。从长良川渡口至城下,每天都有巡逻兵在盘查过往行人。可以说,尾浓国的警戒程度丝毫不逊于其他国。信长移居岐阜城的时日尚短,同时还要对斋藤家所遗留的各项政务、法令进行整顿,因此各处衙门都异常繁忙。尽管城内戒备森严,甚至可以说密不透风,但偶尔还是有斋藤家的余党溜进城中捣乱,或是潜入别国密谋起事。
森三左卫门可成是岐阜城内的奉行官,工作十分尽职。不过,相对于这种文职工作,他更喜欢去战场厮杀,这也是每个武士都有的想法。
“您辛苦了!”此时,可成走进了家门,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他妻子见状,立刻迎了出来。
“今天你不在家,有人从城里送来一封信,是儿子兰丸写给你的。”“哦,是吗?”一听到兰丸的名字,可成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因为信长十分喜爱兰丸,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城里,并留在了信长身边。现在,兰丸已经长大了,与侍童们一起吃住、干活。对可成而言,儿子的来信是他莫大的乐趣。
“信上说什么了?”“没什么事,只写了些‘主公大人身体很好’之类的话。”“前几天听池田大人说,兰丸好像伤风了,好几天都没在主公身边看到他。他信上没说,感冒怎么样了吗?”“信上只说他很好。”“那孩子最懂事了,一定是怕父母担心才那样说的。”
“是啊!兰丸虽然年纪不大,可终日陪伴在主公身边,自然要比其他同龄孩子成熟懂事啊!”
见此情景,送信的小厮对可成说道:“兰丸少爷也想偶尔回趟家,跟父母亲近亲近啊!”
可成刚到家不久,衙门里就出了事。尽管天色已晚,森三左卫门府外却出现了几个官差的身影,他们是村山仙映、池贝监物、堀越内藏,这三人特来找可成商量事情。
“您要见他们吗?还是……”仆人等着主人的回话。
这三人都是自己的部下,于是,可成想也没想就说道:“让他们立刻来见我!”很快,三人就来到会客间。
“什么事?”“实际上……”池贝监物代表三人开了口,他向可成通禀有一事不该如何处置。
“今天傍晚时候,堀越大人在长良川岸边发现一名可疑的武士,并把他带回了衙门。”
“嗯。”“后来,我们问他姓名、籍贯,他都一概不说,还说要见到这里的奉行官森三大人之后才说。我们觉得他不像奸细,他说自己有亲戚在主城的内宅做事,还说那个亲戚在清洲时就为主公做事了。详细情况,他要见到大人之后才说,现在只告诉我们这些。”
“奇怪!此人多大年纪?”“四十岁左右。”“谈吐如何?”
“说话、做事十分爽利,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四处流浪的游学武者。”随后,四人便商议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三名官差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
然后,可成叫来老家臣,又密谋了一番。不久之后,之前那三名官差将一个男子带出了办事房。此人正是他们在傍晚时发现的可疑男子。走廊里灯光微弱,只见一个身影朝森三左卫门府里的书房走去。
此时,书房的上座上已铺好了褥垫,那武士在老家臣的引导下坐在了上座,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主人一会儿就到,请稍候片刻。”说完,老家臣就退了出去。香炉里飘出阵阵香气,武士一嗅便知此香必为名木煅烧出的珍品。主人用此香招待客人,实在太过可惜,更何况是自己这种风尘仆仆的游学武者。武士低头想着心事,静待着主人出现。
那张被斗笠遮住的面孔,在灯火下闪烁不定。难怪官差们会怀疑他,作为一个遍访诸国的游学武者,他的面色过于白净了。而且,他的眼神也十分安静平和,丝毫没有刀客的凶狠、凌厉,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时,一位清秀的女子端来一杯茶放在了武士面前,随后就消失在隔扇门后。看穿着打扮,她并不像用人,而像是府里的一位小姐。如果对方不是贵客,根本享受不到如此礼遇。
“让您久等了!”随着一声招呼,主人可成走进了书房。他看了一眼客人,心里不觉一动。果然不出所料!于是,他又礼貌地与对方重新打了声招呼。武士见状,急忙站起身。
“您是森三左卫门大人吗?在下办事鲁莽,给您的属下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抱歉。其实,我是从越前的朝仓家来到此地的。我叫明智十兵卫光秀,请您多关照。”
“您果真是明智大人。刚才属下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我一听说此事,便立刻派人去接您。”
“刚才在办事房,我并未将姓名、籍贯告诉您的手下,您如何知道是我?”
“您对我的手下说,有一个侄女在织田家内宅任职多年,我一听到此消息便立刻猜到是您。您侄女就是主公正室夫人的贴身女仆荻路姑娘。当年,斋藤道三的千金从美浓嫁到清洲时,荻路姑娘也一同来到了织田家。”
“您说得没错。没想到,您知道得这么详细。”“这也是我职责所在。所有进出内宅的侍女、侍女长的籍贯、家世、亲属等,我们都要进行调查。”“您真是兢兢业业呀!”
“对于荻路姑娘的家世,我们也是一清二楚。我听说,荻路姑娘常对主公夫人提起,她的一位叔父在道三山城守大人去世时就离开了美浓,从此下落不明。这位叔父就是明智城的明智十兵卫光秀。刚才,从手下那里得知您的大概年纪、气质,以及整个下午您都在城下徘徊的情况,我就猜到会是您,因此才差人将您接到此地。”
“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呀!”光秀释然一笑,可成也因自己准确的判断力而倍感愉悦。
“不过,明智大人究竟有何事,特意千里迢迢从越前赶到岐阜城?”可成正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