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殿的龙床边,义昭正在接见秘密前来的石山本愿寺使僧,使僧正小声说着什么。
“以上,刚才向大人禀报的事情,都是极为绝密的。同时,也望您能向甲州派遣使者,向浅井家和朝仓家发送密函,让他们勿错失良机。”
“好,知道了。”“希望不要有疏忽。”密使僧人说完后,便悄然退下了。当天,在另外一座大殿中,刚刚进京的信长前来给将军请安,正在等候着义昭出席。
义昭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了信长等候的会客大厅内。
“姊川一战,欣闻信长公大获全胜凯旋,果然是神勇无敌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信长听到义昭的一番恭维之词,忍不住苦笑起来,但他依然带着讽刺地回答道:“哪里,全凭将军大人威名盖世,在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全心作战!”义昭像个女人一般红了脸。“你大可放心,京城如你所见,可谓平安无事。不过,战争刚一结束,你便火速回朝,莫非听到什么传闻?”“没有没有,在下特来一睹皇宫落成的盛貌,同时处理一下平日里怠慢已久的政务,顺便来给将军大人请安。”“哦,原来如此。”义昭略微放心了一点,接着说道,“我身体如此健康,政务也照常进行,你也不必如此挂念,屡次上洛。对了,今天还是为你从姊川凯旋办一场庆祝盛宴吧。待休整片刻,我们一同轻松一下。”
“大人所言极是。”信长摆了摆手,说道,“战事结束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犒赏将士,若信长一人得将军大人恩宠,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您的盛情我心领了,留待下次拜见时再同饮吧。”
说完,信长便告退了。回到住处后,明智光秀前来汇报:“有一僧人,似乎是大阪本愿寺的住持显如上人所派的使者,从二条馆走出后,匆忙离去了。之前,我们便察觉僧人与将军家的往来有些怪异。”光秀说完,呈上了警备日志。
光秀与藤吉郎所率的木下军交换之后,作为洛中守备军,留在了京都。他身为室町将军的监察官,将军府中的人员出入以及市内的事件等等,均详细记录在案。
信长过目了一遍后,只是说了一句:“辛苦了。”信长觉得将军是一个不可救药之人,为此深感苦恼,但另一方面,义昭如果非常驯服,倒也未必是好事。晚上,他将朝山日乘、岛田弥右卫门等承担皇宫建造的负责人召来,询问竣工的情况。“辛苦辛苦!”他显得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信长起床洗漱后,沿着将要竣工的皇宫转悠起来。瞻仰皇宫之后,太阳出山时,他已经回到了留宿的寺院里,开始吃早饭了。
上洛的时候,他穿的是便服,回去时却一身戎装,因为他回的并不是岐阜城。他再次来到姊川战场,见到驻守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传令到驻守各所的友军部队,开始包围佐和山城。
浅井手下矶野丹波的兵力正据守在佐和山城。“这下可以清除祸患了。”信长说完之后,便返回岐阜城了。他和手下人马都还没有来得及彻底休息一个月,来缓解入秋后的疲劳。驻守摄津的中之岛城的细川藤孝发来速报。与此同时,位于京都的明智光秀也快马来报。“摄津野田、福岛、中之岛一带,阿波、三好党一万余人,筑垒而守,纠集游民,发动暴乱,另有门徒数千人亦加入其中,因背后主谋为本愿寺住持,故其势猖獗,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望速予指示……”摄津的石山本愿寺,位于难波的杜冈,日后成为大阪城的主城,又被称为大阪御坊或石山御堂。这里是莲如的法孙——证如时代建立的道场,因为发足于室町幕府时期的无政府、无秩序的环境中,所以其结构和武装都足以对抗社会动乱。深挖城壕,建设城桥,高筑石墙,虽然美名其曰寺院,其实已是一座雄伟的城郭了。
当然,僧即兵。这里也遍是僧兵,数量绝不少于南都和比睿山的兵力。住在这些古老寺庙里的僧人,几乎没有人不对信长怀有敌意:信长算什么?竖子何人!这句话的语气可以说表现了他们所有的感情。如果要列举他们对信长有意见的原因,那么其一便是“无视传统,以佛为敌”。如果让他们再说的话,肯定会这样骂道:“文化的破坏者,无法无天的大魔头,唆使兽群大肆践踏社会,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石山的寺院里的人,之所以如此愤怒,也是有缘由的。其实,信长因为太急于表现自己的意图,结果招来了不必要的大敌,就算不致如此,也导致他遇到了很多麻烦,这可以说是信长自食其果。
最早的时候,信长名为谈判,其实是对石山本愿寺下达了高压式的命令:“离开此处,交出地盘!”这是事情的开端。
寺院的自尊心很强,他们拥有的特权由来已久,当然对信长的命令不屑一顾。并且,他们从西部地区等地购入了两千挺火枪,山上的僧兵,转瞬之间便增加数倍,他们深挖战壕。诸如此类寺院武装化的传闻,时有流传。
信长也料想到他们可能会和隔海相望的阿波、四国的三好派相互勾结,并巧妙地利用将军义昭的弱点,或在近畿以及堺市的居民中进行负面宣传,或煽动暴动,所以,他虽然收到京都和难波的友军发来的急报,但是并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说他正好有意借此机会大展拳脚。于是,他自率大军前来摄津阵前。
途中,他顺道来到京都,对义昭说道:“愿您随在下一同出阵,将士们如得知将军大人亲征,定会士气振奋,暴乱也会马上平息吧。”
义昭虽百般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推辞。对信长而言,义昭虽然是个不但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带来麻烦的人物,但他可以充当出征的大义名分,同时也可以用来施行反间计。
难波的神崎川、中津川一带,还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到处是芦苇遍地的耕地以及咸水滩。中岛分南中岛和北中岛,三好党据守在北边的城寨,细川藤孝则守在南边的小城中。
战斗围绕着这一带展开,从九月上旬到中旬,两军反复进行着猛烈的拉锯战,双方互有胜负。战斗的形式为野战,大量使用了新式步枪和大炮。
九月十五日之后,十六天的时候,局面被打破了。之前一直躲在深山,或者紧闭城门不出,一直回味失败滋味的浅井和朝仓军,见信长军兵力空虚,于是改换装备,渡过琵琶湖,来到大津和唐崎的湖岸,在那里安营扎寨,其中一部分兵力连续不断地登上比睿山。
僧侣团体虽然派别各有不同,但面临“反信长”的行动,大家立场完全一致,都号称要“打倒佛敌”。
“他肆意减少比睿山的领地。自传教大师以来的山规,比睿山便是不可侵犯的圣域,而他则丝毫不把这些规定放在眼里,也全然不顾我们的体面!”比睿山和浅井、朝仓两家的关系很是亲密。他们之间的盟约当然也是有效用的。
三者的意见达成一致:切断信长的退路!朝仓军从琵琶湖北面的山地出动,浅井军渡过大湖上岸。军力扼住大津的咽喉,深入京都,埋伏在淀川,与大阪石山本愿寺等势力遥相呼应,意图一举击溃信长。
与此同时,连日来,在难波的神崎川、中津川周边的沼泽地带,和石山本愿寺的僧兵以及中岛城寨的三好党大军对峙的信长,也听到了一些警报:“后方将有大患。”当时是九月二十二日。详细情报尚未获得,但信长感觉到有些不妙。
“胜家,胜家!”他唤来柴田胜家,命令胜家与和田惟政一道在此负责殿后,而自己则准备开战。“我立即引兵后退,将浅井、朝仓以及比睿山等势力彻底消灭!”
军中自然出现了动摇。柴田胜家建议:“在下一道详报到达之前,再等候一晚如何?”
“如今稍过片刻,便形势大变,为何要再停留?”信长断然拒绝。
和田惟政也说道:“我等愿赌上身家性命来尽殿后之责,但渡船、货船、田船等均在战前被敌人洗劫一空,或被付之一炬,从南中岛前往对岸,必须架设木排。至少请等候到夜半时分吧。”
信长依然没有同意:“步兵乘木排,有马的都跟我走!我少时曾在清洲城的庄内川里骑马游玩,没承想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不一会儿,信长跃身马上,策马走进了中津川的流水中。然而,一起去的并非他一人。只见信长伸手抓住另一名将领所乘战马的鞍座,拉着他行走在水中。这人便是将军义昭。
信长将他拉着一道走上了撤军的道路。义昭不知该如何在水中骑马,当战马走进满满一湖水时,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危险!”他想抓住马鬃。
信长说道:“不要抓着马脖子的两边,别在马鞍上晃动。请不要累着马,放松一点。有我信长跟在左右,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信长时而教导,时而鼓励,时而安抚,就这样两人向前走去。敌人的战壕和城寨的箭楼里,传来了声音:“那是信长!”紧接着开火了。“砰砰砰砰!”步枪和火炮声一齐作响。
水面溅起一阵如大雨般的飞沫,变成了白色。义昭吓得没了声音,然而,这阵射击马上就停息了,因为敌军也害怕为了狙击信长而误伤义昭。
信长以义昭为盾牌,毫不费力地登上了北岸的沙洲。信长跨在义昭的身后,后面是十骑、二十骑,然后是几十骑,渡过了残阳如血的中津川。
“敌人在撤兵,看来是大撤退。”三好党的战壕和本愿寺僧兵的战线,一起发动攻势,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传来步枪“啪嗒啪嗒”的枪声。这场战斗中,除了十四日在天满森林的冲突之外,基本上都是火枪与火枪的对射。因此,战壕战术体现了其在用兵上的作用。
从高架箭楼上发射的大铁炮,带着不同的声音,互相冲击着对方的阵地。
石山本愿寺有信徒们捐献的大笔财富,这些都变成了弹丸和枪支,支援了三好党。
近年来,火枪的发展以及普及的势头,让人刮目相看。织田军的火枪队,因为光秀的献策,最近才引入了很多新式的武器,但僧兵的火枪队则人手一把新式枪。而且,僧兵的枪法出奇好。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平时的修行,使他们可以迅速集中注意力。此外,织田军的普通士兵们还有这样比较阴暗的想法:对这些僧兵而言,信长是佛敌,所以仇恨更胜一倍,再加上头上有信仰庇佑,子弹也变得精准了。
天满森林的大战中,织田军的前线也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天,佐佐成政身负重伤,野村越中守战死,前田犬千代拼死力战,为自己一方打开了些许退路,才免于全灭。
“和尚们真是不容小觑啊!”平素争强好胜的信长,在此一役中,时而发出悲痛的苦笑,时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他放弃了和石山方面的战斗,将马头掉转向比睿山——这个很久以前就满是武僧的地方。他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京都,刚一到,便看见一群人带着悲伤的表情围到他的马前,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诉说情况。
“有件事必须先向您禀报,令弟信治大人,还有随行的森三左卫门可成大人,据守在宇佐山城苦战两昼夜,最终战死了。”
其中一人刚说完,其余人也用颤抖的声音汇报道:“浅井、朝仓两军,加上山门的僧兵,敌军共有两万余人,我们实在是寡不敌众,信治大人、森三左卫门大人牺牲之后,青池骏河大人、道家清十郎大人、尾藤源内大人,其他信治大人:织田九郎信治。
人也……”
众将士光是回忆阵亡将领名单,便痛苦不已,众人泣不成声,抬起胳膊,用肘盖住了脸。
信长说道:“事到如今,勿再一一读出逝者的戒名!我想问的是如今的战况。敌人现到了何处?哪里是战斗的中心?唉,你们怕是也不懂大局形势吧,光秀不在吗?快传光秀来!”
比睿山
三井寺中,山门和僧房上,处处都是联合军的旌旗。此处是联合军的大本营。
浅井、朝仓军的主将们,昨日一起清点信长的弟弟织田九郎信治的首级。接下来依次是青池骏河、道家清十郎、森三左卫门可成,此外还有织田家的名士们的首级,多到让人不胜其烦。
“这下我们雪了姊川败北之耻,心情也好点了。”有人这样说道。有人高声叫道:“还没有见到信长的首级!”这时,有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低沉声音说道:“哈哈哈,和看到也差不多了。信长前有难波的石山和三好军,后面有我们的大军,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几乎就是瓮中之鳖了!”
众人接连半日都在清点无数的首级,被包围在血腥味中,个个难以忍受的模样。入夜后,阵中有人送来酒水,作战得胜,众人不由得士气高涨,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信长在京都吗?我们停下来,扼住大津的咽喉地带,慢慢缩小包围圈,抓住网中大鱼如何?”
也有人说:“当然应该进军京师,将信长歼灭于淀川和河内的原野处。”“此计不妥。”也有人反对。浅井、朝仓两家虽然因为相同的目的合为一体,但一谈到内部的话题,都会为保全各自的体面,耍一些小聪明而耗费时间,过了夜半依然毫无结论。“天空红得有些可怕啊?”浅井方的将领讨论得有些疲倦了,手搭凉棚眺望着天空。哨兵答道:“友军在山科到醍醐方向的民宅里放火了。”“居然在那种地方放火?有何用处?”浅井方的将领嘀咕道。“并非无用,我们有必要牵制敌军。守卫京都的明智光秀的军队,现在正在疯狂抵抗。此外,为了展示我军的威武,也是有必要的。”下令放火的朝仓方的将领们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如此这般之间,天就亮了。大津虽然是交通要道,但没有一名行人和一驾拉货的马车。这时,一名骑兵疾驰而来,接着又是两名、三名。
他们是传令兵。只见士兵们飞身从马上跃下,战马仍然向前冲去。“报!信长袭击了那边的山坡,先锋是明智、朝山、岛田、中川等军,来势汹汹。”众将听到传令兵所说,有些难以置信。“应该不是信长本人吧?信长是不会这么轻易从难波的战场返回的。”
众人都这样说道。“山科一带,我军已战死二三百人。敌军势不可当,如平时一样,信长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士兵,自己也如同夜叉或者鬼神附体一般,策马向这边赶来。”
浅井长政和朝仓景健听闻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尤其对长政而言,信长是自己妻子阿市的兄长。曾经信长对自己这个妹夫相当关照,所以想到信长真正发怒的模样,他感觉不寒而栗。“撤退,去比睿山!”长政急匆匆地喊道,好像说漏嘴一样。朝仓景健也怒吼道:“没错,去比睿山!”接着,他向着骚动不安的将士们下令道:“往街道边的民宅中放火,算了,先让先头的友军撤退了再说。放火,放火!”
热风烤焦了信长的眉毛,战马的鬃毛和马鞍上都着了火。“人终有一死。”这句话是他内心的护符。在这生死的分水岭上,他忘我地念诵着这句话,如同歌谣一般,从他的唇间迸了出来。
尸体、尸体,还是尸体。他或踩踏,或越过敌人和友军无数的尸体,眼中没有一丝泪水。
人终有一死——活着的自己和路旁的死者,他并不觉得有何差别。一路上,因为火灾而胡乱倒在道边的民宅的房梁,以及熊熊火焰,都丝毫不能阻拦他的前进。他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团烈火,跟随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成为一片火海。
“以血祭奠信治大人!”“森、青池、道家大人的怨恨,岂能不雪?”
众人奋勇向前。然而,到了三井寺和唐崎,却没有看到敌人的一兵一卒,原来他们都逃上了比睿山。
“呃,逃得够快啊。”众将士抬头一看,发现敌军两万余人,加上满山的僧兵,守在铃峰、青山岳和坪笠谷一带,高举着旌旗,如同在夸耀实力一般:“我们不会逃跑,接下来你们会见识我军的厉害。”
信长表情严肃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暗暗想道:“就是此处。并非此山的天险,此山的特权,才是信长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