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狡辩,就算我替你转告,长政大人也不可能同意见你。此时此刻,一杯清茶,便是身为武士的最高礼仪了,你如果知道羞耻的话,就立刻从这儿回去吧。”看来他丝毫不为所动。
藤吉郎心中暗暗发誓,今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藤吉郎耐心地保持着沉默,虽然他口才很好,但也要看对手,在如此老练的老将面前,无谓的多嘴并非明智之举。“行了,请回吧,我送您回去。”三河守催促道。他将自己泡的一碗茶一饮而尽,然后将这些道具放到了洗茶器的地方。“恕我冒昧,请允许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藤吉郎回答道。他一动不动,看表情似乎就是别人来轰他也不会走的。藤挂三河守带着一丝轻蔑的语气说道:“不管您在这儿待多久,都是徒劳。”
“未必是徒劳。”“我刚才所说,绝不会反悔。所以您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我在听锅里水开的声音。”“锅里……哈哈哈,您对茶道可是一窍不通吧?”“我确实完全不懂茶……但我感觉这个声音听上去很舒服。可能是我长期行军作战,听惯了厮杀声、马嘶声,所以感觉极为舒服……让允许我在这儿独坐一段时间,您就利用这段时间仔细考虑下如何?”
“不管您如何考虑,我不会让您去见长政大人,并且也绝不会让您踏足本丸一步!”
藤吉郎并不回答,只是将膝盖略微挪向炉边一点,很虔诚地看着火炉。“……嗯,嗯,这声音真好听啊,这锅。”茶具是芦屋还是古天妙,藤吉郎完全不懂。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古旧的铁锅上露出的猴子形状的底纹。一个不知是人还是猴子的小动物,四肢撑在树枝上,立于天地之间,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展示着自己的可爱。
好像长得跟谁有点像。藤吉郎禁不住微微苦笑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松下嘉兵卫宅里的时候,没有饭吃,也无家可归,整日逍遥于山林之间。
三河守已经离开了房间,可能是在隔壁房间监视藤吉郎,也可能是感觉无聊,走到室外去了。
“哎呀,有意思,真有意思。”藤吉郎看上去是在和锅对话。他一个人摇头晃脑地说着话,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不离开茶室。
这时,从某处传来了哧哧的笑声,有时又变成了忍俊不禁的嘻嘻笑声。笑声显得很是阳光,天真无邪。藤吉郎当然不可能听不到,他将脸转向了茶室的外边。
“看吧,看吧,我就说像嘛。”“他是哪儿的人啊?”“肯定是日吉大神的使者吧。”两个小孩在说话。
藤吉郎在欣赏锅上的底纹时,没承想墙外却有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哦?”藤吉郎并未生气,反倒感觉非常开心。他们是长政和市夫人所生的孩子。直觉告诉藤吉郎,这两个孩子一定是万寿和茶茶。
藤吉郎对他们微笑了一下。从墙缝处朝屋内看的万寿和茶茶小声议论道:“哎呀,他笑了。”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猴子先生笑了。”藤吉郎听到后,对着他们扮了一个鬼脸。这比对他们笑还要管用。万寿和茶茶感觉这个叔叔很平易近人,于是便从墙边龇牙咧嘴地回了个表情。藤吉郎没有笑,只是瞪着他们,于是两边便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起来。“呀,你们笑了!”万寿和茶茶都很开心。藤吉郎挠着脑袋,用手势和表情问他们,要不要再玩点什么。“好好玩的大叔啊。”两个孩子在他的招手下,推开栅栏走了进来。“什么?你要干吗?”
“叔叔,你从哪儿来的呀?”藤吉郎走下台阶,系上了草鞋的带子。万寿手拿着芒草,调皮地挠着藤吉郎的领口处。藤吉郎忍住痒,系好了两只鞋的带子。
孩子们的神经出奇敏感,看到藤吉郎站起身时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莫名其妙地逃开了。
藤吉郎倒是有点意外。万寿刚跳起来,藤吉郎便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接着他又伸出左手想要抓住茶茶,但茶茶大叫一声,哭着跑开了。被抓住的万寿,因为太过吃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藤吉郎抓着万寿,将他翻了过来。万寿仰面朝天地看到藤吉郎的脸时才尖叫起来。
首先听到茶茶的哭声和万寿的尖叫声的人,便是将藤吉郎一人留在茶室、走到小路外边的藤挂三河守。
三河守看来颇为吃惊,他连忙赶来,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大喝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藤吉郎跨在万寿身上,大叫一声“危险”,阻止了三河守的行为。差一点就出事了。三河守本来准备要举刀砍向藤吉郎,听到喊声,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藤吉郎手上的东西。藤吉郎的手势和眼神让他一下子愣住了,要知道,藤吉郎如果想要一刀刺穿万寿的喉咙,取他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的。
三河守虽是沉稳的老将,但这会儿脸色也变得铁青,根根白发不寒而栗。
“浑……浑蛋!你抓住少主,想做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带着懊恼和愤怒的心情,他一步步地逼上前来。
可能是三河守带领的手下们知道事情后,都赶来了。“出大事了!”
“大家都来啊!”“出来!出来!”众人放声大叫,手忙脚乱地四处告急。号啕大哭着逃走的茶茶告诉了众人,于是一批黑压压的武士,分成好几队冲了过来。
藤吉郎手拿短刀架着万寿的喉咙,同时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只见周围的士兵们排成了一圈铠甲“铁桶”,但他们可能是担心藤吉郎真的动手,看着他凶狠的眼神,他们只是远远地围成一圈,只顾着躁动不安地看着,却手足无措。
“藤挂大人!藤挂大人!”藤吉郎朝着其中一人喊道,“您如何答复?在下这样做,虽然相当粗鲁,但实在找不到什么办法可以羞辱你的主公了,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您没有明确的答复,我就一刀刺死万寿大人了!”
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炯炯地环顾四周。接着,他又再次说道:“藤挂大人,藤挂大人,你品茶是为了什么?茶的真意不就在此吗?我是刚刚从你那儿学到的,但我相信这是对的……我已经不打算活着回去,所以周围的嘈杂都不再有意义了。接着刚才茶室的话,就你我二人便足够了……让他们退下!让这儿的武士全部退下!然后我们再谈吧。”
三河守沉默不语。
“你还是分不清局势?要是那样的话你可就太缺乏悟性了。只杀了在下,却要平安无事地救下少主的性命,终归是难以实现的吧,这就像信长大人想要攻下这小谷城,却要平安救出市夫人一样……究竟如何才能保万寿大人平安无事?就算你们开枪击毙我,但那时我的刀也已经贯穿他的喉咙了吧。”
只有他独自一人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不光是舌头,眼睛也极为灵活,甚至是全身各处,他在展开雄辩的同时,密切关注着四面八方的敌人。
无人能够出手。尤其是三河守,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看来藤吉郎所说的,他大部分都听进去了。刚才一时间的慌乱已经平息,他又恢复到刚才茶室中所表现出的平静表情。
“左右人等!”他终于动了动身体,将手向远处一挥,说道,“退下退下!都退到远处去!这里交给我三河守,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少主伤一根汗毛。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行了!”
接着,他又对藤吉郎换了副语气说道:“如你所愿,众人都退下了。现在你就将万寿大人交给我吧!不要使用这种计策了,让我们以诚相待,好好商量行吗?”
“不行!”藤吉郎使劲摇了摇头,但他又话锋一转,“在下如今可以这样说话,是因为夺走了长政大人的掌中珠玉……但如果你要说诚意的话,那我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少主我不还给你,但是我想还给长政大人。你能保证帮我引见长政夫妇吗?”
长政就混在刚才退下的大批人群之中。听到藤吉郎的话,爱子心切的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冲上前来,破口大骂:“我长政在此,你拿一个孩子的无辜生命要挟我,真是卑鄙无耻!你木下藤吉郎也是织田家的一员大将,采用这种下流伎俩,真是可耻!总之,你将万寿交给我之后再谈条件吧!”
“长政大人,您在这儿啊……”藤吉郎面对着勃然大怒的长政,依然客气地鞠躬行礼。不过,他还是跨在万寿身上,手中的短剑依旧对着他的喉咙。“木下大人,请让开,现在我主长政大人已经这样说了,您应该没有任何不满了吧,请将万寿大人交给我!”一旁的藤挂三河守大声说道。藤吉郎一边听着藤挂三河守的话语,一边紧盯着浅井长政的方向,他直视着长政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孔。过了片刻,他长叹一声说道:“啊……您还是有父爱之情的嘛……对于弱者您是有同情心的,我还真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你还不把人交给我吗?浑蛋!你打算刺死这么小的孩子吗?”“我毫无此意……不过,我听说您身为父亲,完全没有什么父爱……”“一派胡言!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是啊,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既然如此,我主信长为了救出市夫人,一直不舍得攻下这座小城,也就不算是愚蠢的行为了吧。而您身为市夫人的丈夫,又是如何呢?明知道信长大人的弱点所在,却故意将母子数人的命运与这座城池拴在一起。这和在下将万寿大人压在身下,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和您谈条件的行为完全相同。您在说藤吉郎的做法卑鄙之前,请先仔细考虑一下自己的策略是否卑劣,是否残忍。”
藤吉郎说着,从万寿身上走开,然后将他抱了起来。长政看到这一幕,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藤吉郎将万寿交到长政手上,俯身跪到长政面前,说道:“刚才的行为,多有冒犯之处,请恕罪!我之所以采用这样的手段,一是安抚我主心情,二是长政大人您虽然展现了自己身为武将的悲壮决心,但死后却在后世留下执迷不悟而亡的污名,这未免太过可惜……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您。请无论如何体察我的一片心意,将市夫人及少主们送到战场之外……我听说优秀的武将,比常人更有悲天悯人之心,所以我才用这种方法求您大发慈悲。您既是丈夫,又身为人父,请念及弱女子和年幼儿童的分上,心怀大爱,放过他们。”
藤吉郎并非在向敌将长政倾诉,而是对着人的灵魂深处道出了真情。他双手合在胸前,拜在长政面前,也绝非虚情假意,而是自然而然地双手就合在了一起。
“……”长政闭着眼睛,听他说着话。长政抱着双手,两腿牢牢地站着,如同穿着铠甲的佛像一般。藤吉郎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正如他进城时所声称的,他对着活死人长政的灵位默默祈祷。全心祈祷的人和一心赴死的人,二者的心灵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碰撞。敌我双方的隔阂,对信长所抱有的反感,各种琐碎的妄想,突然从长政的身心中消失了,如同年代久远的颜料一般纷纷剥落。“永胜……”
“在!”“你把木下大人带到别处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在这期间告别一下。”“告别是指?”“我要和夫人还有孩子们告别。我虽然已经决定一死,连生前葬礼都已经举办了……听说生离比死别还要痛苦……信长大人的使者,这样可以吧?”“啊?”
听到长政这样说,藤吉郎惊讶地抬起头,盯着他的面孔。“您是说……如此说来,您接受了不肖藤吉郎的意见,要将市夫人和少主们……”
“我本想带着夫人、孩子们和这座城同归于尽……这种想法太过狭隘。我虽然只求一死,但依然还心存无谓的爱恨情仇……如今听到你的一番话,不由得为自己所思所想而感到羞愧。阿市还年轻,她和孩子们的命运就托付给你了。”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藤吉郎说着,往地上叩了一个响头。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信长的笑容。他深刻地感受到一点:有时候,即使是小小的欲望,看上去极易实现,却往往难以成功,而出于忠义的真心所愿,即使比登天还难,却能够得以实现。
永胜:指三河守。
“……那么,稍后再见了。”长政说完,便朝着本丸的里屋方向,大步而去。
接着,三河守又再次带领藤吉郎,以正使的身份前往待客的房间中。
藤吉郎站起身来,他的眉间现出一种轻松的神情。他对三河守说道:“不好意思,能不能稍等一下,我要向城外的士兵们发个信号。”
三河守怀疑他的动机。不过怀疑是很正常的。藤吉郎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接受我主信长之命,前来此处时,做了这样的约定——如果藤吉郎丢了性命,而事情未能如愿,那么我主将下定决心,攻进城内……另一种情况,如果我得以见到长政大人,并完成任务,我就将带来的小旗挂在城中的大树上。无论哪种情况,在此之前,都将按兵不动。”
三河守为他的周密思路而面露惊讶之色。更让他吃惊的是,茶室的炉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个烟雾弹。藤吉郎朝城外放完信号,回到待客室,笑着说道:“如果见事不能成,我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逃到茶室,将烟雾弹踢到火炉里。哎呀,茶水差点全毁了,哈哈哈!”
武士聚会
藤吉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间八十多平方米的大厅里。藤挂三河守将他带到这里后,让他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便离去了。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好漫长啊……”
藤吉郎感到很无聊。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格子天花板上暮色渐浓。室内虽然昏暗到可以点灯了,但朝外面看去,只见城外遥远群山的曲线已经被晚秋的落日映成了暗红色。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盛点心的高脚容器。里面已经没有点心,只剩下纸片。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来者是前来撤走茶碗的茶道师。
“目前正在据守城池,所以什么也没有,不过主公吩咐要为您来份晚餐,所以我马上给您上点儿便饭。”茶道师安抚了一下客人,然后点起了两处烛火。“不用了,这种时候,不必张罗晚饭。我倒是想麻烦您去喊藤挂三河守过来,我想拜见一下他。”“明白了。”
茶道师离开之后,三河守马上就从里屋出来了。还没过两个时辰,他却像老了十岁一样,身影显得毫无气力,从眼角能看到哭过的痕迹。
“哎呀,真是失礼了,把您一个人晾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看您这话说的,这种平日里的礼仪,您真的不必在意。不知长政大人如何了?另外,他与夫人和少主们都已经道过别了吗……这个让我担心,天色也不早了。”
“您说得没错,之前,长政大人虽然说得很果断,但要向夫人少主告别……毕竟……”
老将低着头,用指头按住了眼帘。藤吉郎感到眼眶发热,不知将目光放在哪里才好。“……特别是市夫人,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丈夫身边,不愿出城回到兄长信长那里……情意绵绵,恋恋不舍。”“嗯,这是人之常情……”
“市夫人也和我说了些话。她说自己在出嫁之时,就做好死在这座城里的思想准备了。茶茶大人他们虽然还年幼,但对母亲的悲叹和父亲的言辞也已经略略理解一些,几个人都和母亲一同哭泣着,问为什么必须和父亲分别,为什么父亲必须得死……木下大人……在下多有失礼之处,请不要见怪。”
三河守用白纸遮住了脸,一边咳嗽一边俯身哭起来。君臣情深啊,藤吉郎想到。何况他又深知长政的内心想法以及市夫人的悲伤,于是本来就容易流泪的藤吉郎,突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他使劲地抽着鼻涕,转脸看着天花板。
然而,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重大使命。他警告自己不可为了个人感情而延误了使命,他擦干泪,说道:“在下虽然约定等候一段时间,但不能再无限制地等下去了。在下希望能确定一下告别的时间,具体是到几时?”
“可以,那么,请允许我来定个时间吧,请等到今夜亥时。到了亥时,我一定将母子几人送到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