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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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三本(29)

到家后,我发现妈妈正在大扫除,一切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我们不很舒适的住宅因而显出了非常可爱的模样。我把奶油、苹果和果酱摆放在盘子上,便焦急地等待晚上他的到来。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仆人,我们便雇用了斯捷潘·梅尔库雷奇,他经常在这种情况下来我们这儿帮忙。后来我穿戴整齐,开始等待客人的到来。六点,七点过去了,他还没来。我从这个窗户走到那个窗户,从小气窗里向外张望,但看不到任何人来,因而最后我想,也许他忘记了来我家的许诺,或者遗失了我的地址。就这样,似乎到了七点半,我既焦急,又疲惫,便蜷缩在我们窗户旁边的扶手椅上昏昏睡去。我还未来得及好好打个盹,妈妈便说,一辆敞篷马车来到了楼前,大概是他来了。我马上跳起来,赶快擦了擦眼睛,以免显得睡眼惺忪的样子,然后来到前厅,但他并没有来。因为他先去了一家商铺,问斯尼特金家是否住在这里。最后,他来了。走进前厅,开始脱大衣和套鞋。我的第一句话是:“您是怎样找到我们的呀?”

“好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对我说,“我甚至可以认为,我来了您很不满意,因为你说这句话的语气,甚至仿佛是希望我找不到你们,来不了。”

他走进客厅,我介绍他同妈妈认识,他鞠了一躬,握了手,便开始摘眼镜。(当时他戴眼镜,因为他那只眼睛尚未痊愈,他上街必须戴眼镜。眼镜对他很不合适,因为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很美,尤其是眼神美,因此,挡住他的眼睛就是罪过。)我请他坐下,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讲他如何总也找不到我们,他如何走遍了附近地区的所有街道,到处打听科斯特罗马街,但到处都告诉他,没有这样一条街[136],以致最后他开始想,是否我故意给了他一个不确切的地址,不想让他到我们家来。我回答说,第一,我绝对不能那么做,迫使一个人胡乱找一通,浪费好几个小时;第二,我非常高兴见到他。妈妈出来张罗沏茶,因为我很想让他尽快暖和过来。我们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一幅画,画的是农村风光,前景是一辆运草的大马车。“你们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呀?”他问道。我说,这幅画很久以前就在我们家,我从童年起就记得它。这时候他说,他记得一位夫人也有这样一幅画,童年的时候他跟着自己的母亲去过这位夫人家,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看到钢琴之后,他问道:“您会弹吗?”我说,会弹,但弹得很不好,只是自己弹着玩。“给我弹点什么吧,弹得不好也没什么。”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过于拘谨,让他再三求自己,便在钢琴前面坐下来,弹了一段什么曲子,好在这次没有出错。他听了之后说,他有两个侄女,她们弹得非常好。然后他对我说,我弹得相当差。“真的,他非常坦率,”我想,“掩饰一下自己的看法也好嘛,公然这样说我弹得很不好,要知道,我甚至有可能生气呀。”

后来妈妈叫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去喝茶。茶桌已经摆好,我坐下来斟茶,这我好像还是第一次。他一开始不想坐在扶手椅上,可是我请他坐在那儿,说那儿要软一些。喝茶的时候我们随便谈了许多。他给我讲,他怎样把我们的手稿交给检查官去签名,因为不能直接交给斯捷洛夫斯基。后来又讲这个星期他在哪儿,做了些什么。说不久前,好像是在星期二,他去了自己的相识米柳科夫那儿。那里有一位先生,他要朗诵自己的中篇小说。然而他念得那么单调、无聊,任何人也听不下去,最后费佳决定替他朗诵,然而作者很不满意费佳的朗诵,于是他自己开始用致悼词的腔调读了起来。后来他讲了在国外生活的许多事,同妈妈聊天,妈妈很喜欢他。后来他对我说,这段时间没有我他很寂寞,我们一定还要继续工作,因为离开我他怎样也写不成自己《罪与罚》的第三部,因为绝对不允许他再重写。

妈妈从房间出去后,他请我到他家去做客,仅仅是做客。我回答道,我也许去他那儿商谈工作问题。我告诉他,我这一星期是如何度过的。后来他看了我的书,并请我给他朗诵莱蒙托夫的诗《我独自一人上路》,希望了解我读得如何。我请他不要让我朗诵,他坚持让我读。因为我读得非常糟糕,我便坚决拒绝,并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事物上,朗诵便留给了下一次。

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告诉他:“您知道今天我干了什么事吗?我的一位女相识要到我这儿来,我告诉她说,您昨天来过了我们家,因此今天不来了,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她不来我这儿。”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问道。

“因为我担心她给您留下的印象太好,这是我非常不希望见到的。”这使他非常高兴。他觉得,我喜欢他。后来他给我讲自己被烧伤的表姐[137],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事。

他在我们家似乎坐到九点,最后他站起来要走。马车他包租了一晚上,因为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答应在某个时间到他那儿去,他与妈妈友好地告别,便走了。十分钟以后,斯捷潘·梅尔库雷奇进来告诉我,有人乘车夫暂时离开的空当,偷走了费佳租用的马车上的坐垫。可怜的马车夫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说,东西被偷走,老板一定要惩罚他。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多么不幸啊!“这让他怎么想我们呀,”我说,“这让他再也不想来咱们这个遍地窃贼的可怕的地方了。在这儿,为了不发生什么意外,眼睛一会儿也不能离开马。”总之,我非常不愉快,非常可怜不幸的马车夫。总的说来,这个晚上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就是现在,一年之后,回想起它来,我仍然感到很满意。总之,在我的回忆中,这是非常幸福的时刻。愿上帝保佑,让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时候那么幸福吧!

星期六,〈11月〉16日/4日

像我说的那样,费佳的出行推迟到了明天,不过这真有点遗憾,因为今天天气好极了。沿途的景色肯定很美,而明天说不定就将是极坏的天气。今天我去买东西,给自己买了系皮鞋用的小钩子,因为鞋腰上的纽扣用手很难系上。在一个地方想要我花一个半法郎,可是在第二个地方我只花了五十分,质量还非常好。因为费佳不在,我便想缝他的大衣以打发时间,也就是把他的大衣絮上棉花,于是便去买棉絮。这里卖棉絮不像在俄国那样论磅,而是论张,薄的每张四十分,厚些大些的——六十分,最厚最大的——八十分。我计算了一下,我需要买六十分一张的三张半。买回家一看,发现我弄错了,两张便足够。不过还好,剩下的我可以用在别的上面,给索尼娅做小被子什么的。晚上我和费佳计算了一下钱,他给我留下九十法郎,自己总共带走一百三十五法郎,虽然我真的完全相信,他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后我把他路上用的所有东西都装进了旅行袋里。我们从图书馆里借了书,我给自己借的是乔治·桑的《海盗》,他借的是《普拉兰[公主?]凶杀案》[138]。费佳对我说,经过认真考虑,他决定无论如何最晚星期二回来,因为他相信将会非常惦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能否出什么事。总之,我和他今天白天和晚上都是好朋友。

晚上,费佳从咖啡馆回来以后建议去邮局,我们去了,收到了妈妈一封未付邮资的信。我狠狠地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自己来邮局,因为收到未付邮资的信总使我感到尴尬,费佳也经常不高兴。我只拆开了信,但没有办法读,因为太冷。费佳建议去买喝茶时吃的大蛋糕,因为我们很久未买了。我们去了,但今天买的不是像平常那样的粉红色的,而是咖啡色的、褐色的。原来它相当香,但终归不如先前那样的好,而且后来我非常后悔,不该吃它,因为吃后非常烧心。在面包店里我开始读妈妈的信。她在信中说,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像收到照片那天那样高兴过,好像我不仅没有变丑,还很胖了一些,甚至更好看了,为此妈妈非常高兴。可怜而又可爱的妈妈呀,我相信,收到我的照片以后,她会发自内心地高兴。上帝呀,假如我能多让她高兴一点,比如寄点什么礼物给她,那我会多么幸福啊!天啊,这也花不了多少钱,然而,我们却完全没有这笔经费。比如说,我很清楚,我现在可以寄什么东西给她,然而我同样很清楚,费佳一定要输,因而现在不能买礼物,必须攒钱,以便以抵押自己[东西]的名义把钱拿出来给他用。这是多么痛苦啊,简直是恐怖。可怜的妈妈还写道,为银饰,为债券和证劵支付利息,让她感到十分为难,这需要交二十七卢布,而她无法筹集。可怜的,可怜的妈妈呀,我真心疼她啊。她自己的事情本来已经很糟,我还用我的事情麻烦她。还必须替我补交钱。妈妈还给我写道,我欠弗里克太太钢琴钱,她找过玛莎和斯托尤宁娜几次,因为斯托尤宁娜知道我的地址,可能告诉她了,因此她有可能寄出我的欠条索债。现在我想起来,费佳明天走的时候我给他一封写给斯托尤宁娜的信,让他把这封信在铁路沿线什么车站上投寄出去,如果不行,就在萨克森投寄。在信中我写,我们正要驶离日内瓦,还不知道我们将在何地生活。这样一来,我们的地址好像即将丢失。

星期日,〈11月〉17日/5日

应我们的请求,我们的老太婆在早晨七点敲响了我们的门,我们立刻起床,穿好衣服。我也起来了,因为要去送费佳。他穿衣服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手,因此他张口骂人,甚至呼叫见鬼。甚至我们的老太婆,平时总能很快就给我们煮好咖啡,今天也磨磨蹭蹭,因此我们的早晨过得相当紧张。最后,我们收拾好了,大约在八点半我们出了家门,十分钟后来到了火车站。费佳立刻买了车票,然而,不幸的是,他在出门前空腹喝了冷水,导致了可想而知的后果。我非常害怕他在路上生病。

费佳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这时候来了一大群手持红旗的年轻人,他们大约有三十五人,全都是[醉鬼],看样子还是骗子,但是却自命不凡,认为再也没有比他们祖国可能是:这伙人。更好的了。主要是因为,它是瑞士;表现得格外趾高气扬的是被称作主席的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还有一个举着旗子的成员。他们让我那么反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和费佳很快便告别,费佳去上车,我则来到院子里,看列车如何开过来,同时也让费佳能看到我。今天天气简直好极啦,因此我甚至羡慕费佳:他将有机会欣赏路上的美景。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啊,而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五分钟后,列车走了,费佳在车窗里久久地向我行礼告别。

到家后,为了消除寂寞,我立刻便开始熨大衣里子,并熨出一些折印来,以便我随后容易绗。老太婆来我这儿,看见我在熨衣服,非常惊讶,说这是奇怪的事原文为法语……说这从来没见过。是的,是有点怪,活了八十岁,连这类小事也不知道。费佳临走前去见大老太婆,把我托付给她,请她留心观察,如果我有病,就去请产婆,并督促我去散步。这让老太婆们非常高兴,这是信任的表示,她们对此异常认真,简直让我厌烦。她们经常来我这儿,督促我去散步,说费佳一定会问她们,我散步了没有。她们一定真诚地认为,假如我得了什么病,费佳一定要追究她们的责任,好像我是孩子似的。因此,她们劝我一定保重自己,横过马路一定要小心,等等。与小老太婆告别的时候,费佳对她说:“再见啦,我的恶毒的路易莎。”原文为法语。而她回答道:“谁恶毒谁走。”原文为法语。一看她们便想笑。白天我一直坐着缝衣服,很快就绗完了半个大衣,在家里吃了午饭。趁天还亮,又去了邮局,给费佳寄了一封信,因为他一定要我今天给他写信,让他明天便能收到。今天我非常恼火,因为一个家伙竟然想跟踪我,也就是,他什么也不说,可是一直在前面走,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必要地走到了邮局。这可把我吓坏了,因为他有可能突然来纠缠,而费佳不在家,没有人来保护我。晚上,当天黑了不能缝衣服之后,我先读了一会儿书,又写了点什么。因此,我的时间过得相当快,这让我非常高兴。因为费佳不在的时候我一般总觉得孤独难耐。后来十点左右我睡着了,一夜都睡得很香。

星期一,〈11月〉18日/6日

今天我起来得相当早,立刻便开始缝衣服,我很想,假如费佳甚至今天回来,他的大衣即使做不完,也要做好一半。可是,我一看大衣,便发现它太脏,不值得再为它配里子,也不可能刷干净。我想到把它送去洗,可是,第一,这要占用时间;第二,主要是要花掉两法郎,而我们的法郎少得可怜。所以,尽管我没有力气,还是决定洗他的大衣。工作量确实很大,因为要马上熨平,因而我一连干了两三个小时,累得我好像病了好几个月,当我去邮局和买鸡的时候,几乎摇摇晃晃的。我太弱了。然而大衣还是不十分干,我只得再熨一次。

在邮局我收到费佳一封信[139],他告诉我,他刚到,去了一趟轮盘赌场,一开始都输了,后来又捞了回来,甚至还赢了一百法郎。本想给我寄回来,可是想到钱太少,如果他再有一百法郎,则一定寄给我。“哦,”我想,“这都是瞎扯,没有一点用。亲爱的,你什么也不会给我寄来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我回到家里,吃了午饭,便又开始缝衣服,因此大衣缝得很有进展。五点钟之后,看到费佳没有回来,我便拿着写给他的信去了邮局,预备如果他不回来就寄走,以免他不放心,担心我出什么事。在邮局我问有没有信,他们回答说,没有。在路上我走进一家童衣商店,问摆着的婴儿睡袋原文为法语。要多少钱,原来要三十二法郎。可是我计算了一下,[这样的?]如果我在家里自己做,那么便不是三十二,而是最多十法郎。于是我想,一定做一个这样的东西。他们说,这需要一又四分之一古尺凸纹布。费佳没回来,老太婆们十分高兴,说这样您就可以做完他的大衣了。一开始她们想象,我给他做大衣是给他的一个意外的礼物,一定要我什么也不告诉他,让他自己猜到,穿上。真的,她们完全像孩子一样可笑,这样的小事让她们兴味盎然。躺下睡觉时又是十点左右,并[发现?]今天一天都是在工作中很快度过的,因此我并未感到十分寂寞。诚然,夜晚临近的时候我曾很苦闷,但并不像上次那样强烈。这就是工作的作用。

我做了一个梦,甚至因此还醒了。梦见一只黑猫,它在我身边喵喵地叫,我看见得清清楚楚,简直吓人。“唉,这是个坏兆头,”我想,“他大概都输了,我大概要收到他要求寄钱的信。”晚上过得又相当快,并且下面抹掉了一句话……

1866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