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玻璃屋果然是有理由的。房子的四面墙中有三面是以窗代之。从屋檐一直落地的横推式大玻璃窗,长长一排,使得这座建筑颇有日本风格。李亦简有些奇怪,说这个李德立既是英国人,怎么房子却像是日本人的。鲁昌玉说,不晓得,跟我们隔壁人家一样,买电器就喜欢买小日本的。我真是看他不顺眼。李亦简忙说,以后你买电器最好买德国货,德国产品质量最过硬。鲁昌玉说,我买国货。中国人不买中国人的东西,那中国怎么发展呀。李亦简把这一段翻译给费舍尔听了。费舍尔翘起拇指夸鲁昌玉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支持你。鲁昌玉说,我不买你们德国货,你还支持我,你立场站哪边呀?这不是卖国吗?李亦简又笑着说与费舍尔听,费舍尔也笑了起来,连连说,啊啊,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然后鲁昌玉就带他们去看月照松林。指着漫山的松树,鲁昌玉说,听说这里的万株松树就是李德立亲手种的。想不到他一个帝国主义分子这么爱劳动。费舍尔认真地说,我也很爱劳动。我家花园里的树,也都是我种的。鲁昌玉便大笑,说你扯呀!都什么时代了,你哪里够得上帝国主义分子,你顶多是个友好人士。
李亦简一边翻译一边就不停地笑。费舍尔问他笑什么?李亦简说,太有趣了。费舍尔说,是我有趣还是她有趣?李亦简说,是你们两个撞到一起就特别有趣。
见时间还早,鲁昌玉又领着他们去看花径。然后鲁昌玉便告诉他们,中国唐朝有一个叫白居易的诗人,因为得罪了朝廷,被贬到庐山脚下的江州。他在庐山下盖了间茅屋,经常翻过那座叫香炉峰的山到附近的大林寺找和尚游玩。有一次是四月来的,大林寺的桃花都开着,非常漂亮,他很激动,立马写了一首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鲁昌玉说,你听,多美的诗啊!当年他就是走在这里的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写诗。今天我们是踩着他的脚印走呢。我们很幸运哦。
费舍尔被鲁昌玉的故事迷住了,他不禁赞叹道:太美了,你讲得太好了。我们的确很幸运。
这天晚上,费舍尔执意要请鲁昌玉兄妹吃饭。鲁昌玉想推,李亦简说,知道不,德国人小气出名的。老头肯掏这笔银子,说明他完全是真心实意。你们要是推辞,他会怎么想?还以为你嫌他是帝国主义,想跟他划清界限呢。鲁昌玉忙说,哪里话呀,我总要讲几下客气嘛。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就吃好了。说来他也是个庐山人,跟我们有缘分。
牯岭的街上有很多吃饭的地方。鲁昌玉找了一家既有当地特色但又不太贵的餐馆。点菜也是她帮着李亦简一起点的。鲁昌玉老是担心外国人在中国花多了钱,嫌中国东西贵,然后对中国印象不好。李亦简说,你看,全部菜加起来也才一百多块,在德国的中餐馆,一个人吃就得花这么多。鲁昌玉说,啊?德国这么贵呀。李亦简说,可不是,你放心点菜吧。老头有钱,光他一年的退休金你五十年也挣不着。鲁昌玉说,再多钱也得省着花。说着还是挑便宜的菜点。李亦简无奈,对费舍尔说,她怕你没钱呢。费舍尔笑道:就由她。到这里,我们听她的。
整个下午,鲁昌南都在整理他的画。他没有陪费舍尔逛风景。等他闻讯赶到餐馆时,第一道菜已经上桌了。李亦简说,大叔是个福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鲁昌玉说,他要是个福人,哪会像今天这样落拓。李亦简仔细看了看鲁昌南的面孔,那满脸的皱纹,像山缝一样,深刻而杂乱。从那里面溢出的表情,不知是忧伤还是悲哀。这样的面孔是让人见了不敢笑,只敢小心翼翼面对的,李亦简不由脱口道:看大叔的脸,真好像是经历过天大磨难似的,好深沉。鲁昌玉说,你说对了,哥哥所受的磨难,你听都没有听说过。
费舍尔便想听。鲁昌南说,算了,都过去了。但费舍尔还是想知道鲁昌南的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好奇。他甚至说不清这种好奇来自哪里。鲁昌玉巴不得把鲁昌南所经历的事说出来。她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说。她觉得她的哥哥这辈子过得实在委屈。于是整个晚餐,都是鲁昌玉的述说。说鲁昌南大学毕业怎么被分到乡下;说他们的父亲怎么自杀;说在乡下鲁昌南画墙报只因颜色不合领导意被认为有反动思想,只不过顶了一句嘴,便遭到五花大绑扔进了牢狱,一关几年,放出来时连关他的人都把他给忘记了,其实不用关这么久。又说鲁昌南经常每天只有一顿饭吃,鲁昌南因为成分不好连老婆都找不到。鲁昌玉说得颠三倒四,倒也把鲁昌南的经历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费舍尔听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反问一句:真是这样吗?
鲁昌南淡淡地说,那个时候嘛,像我这种遭遇的人很多。李亦简也像听天书。他对“文革”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成分好和成分差是什么意思。因为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书看。大学上公共历史课,老师也是含糊其辞,虽然时间并不久远,但在他所接受的教育中,这段历史却是,一段空白。人们全都缄口不言,似乎这时间里埋伏着炸药,一说就会引起惊天爆炸。李亦简说,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鲁昌南说,也没什么。有几年,我是跟牛住在一起。牛棚一半漏雨,一半没漏。我住在漏的一半,牛住在没漏的一半。下雨或是天冷的时候,我就去跟牛挤一挤。心想牛能过,我当然就能过。牛干的活比我干得还要重。鲁昌南说时,笑了笑。笑完又说,而且过几年它就会被屠宰。连它都没有悲伤,我又算什么。李亦简说,牛其实是有悲伤的,只是人们感觉不到。鲁昌南说,这就对了。真的悲伤为什么要让别人去感觉到?
李亦简一时无语。他想,说得也是。难不成像小孩或女人一样去大哭吗。这就是男人哪。
对于费舍尔来说,这天的晚餐,他不记得吃了什么。仿佛他吞下去的菜肴就是眼前这个中国男人的人生史。这个人在庆幸自己比牛要过得好。如此这般的人生故事和他如此平淡的述说,费舍尔觉得颇为惊心。面对一个真人的讲述和面对文字的描写,那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费舍尔很少失眠,但这一夜却通宵未睡。他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涌动。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他的出生地庐山使他如此;或许鲁昌南的画以及他的经历使他如此;或许他被一种无形的神秘感所刺激。他只觉得自己要做一件事。这是一件什么事以及他应该怎么做,他都不明了。但他就是想做一件事。
第二天清早,费舍尔把李亦简叫醒,让他带着他去找鲁昌南。李亦简莫名其妙,说饭也吃了,画也买了,明天就下山,一会儿还要去三叠泉,你还找他做什么?费舍尔并未回复他的话,只是说他有要紧的事想跟鲁昌南谈。
他们在长冲河边远远看到鲁昌南背着画箱走来。他的背微微地伛着,步子不紧不慢,一副淡然却又落寞的姿态。费舍尔站住了,他望着鲁昌南,等待他的走近。
鲁昌南走到距他们只几米远,才看到费舍尔和李亦简。他有点讶异,心想莫非要退画?却没料到费舍尔开口即说,我很喜欢你的画,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我要帮助你,我要请你去德国。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
鲁昌南怔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李亦简却目瞪口呆。他想我的天,这老头疯了!
三、鲁昌南真的去了德国
费舍尔回到家就开始筹划怎么帮助鲁昌南。
这天的阳光很明亮。他坐在房屋外廊的小桌上喝着咖啡,想着鲁昌南阴霾的人生,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到慕尼黑明亮的阳光下来照晒照晒。于是他立即拿出黑皮的笔记本,又开始写一份计划。
第一,他要安排鲁昌南来德国,至少要待一年或是三年。让他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并且接受西方最新的艺术思想,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明亮的阳光。第二,要让德国的画廊接受他的作品。如果德国不行,那就欧洲;如果欧洲不行,那就美国。第三,要让欧洲甚至世界美术界知道鲁昌南这个名字并承认他的画作。第四,要让喜欢美术的人以拥有他的画为自豪。第五,要让他的画在国际市场上有好价钱,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彻底改善。费舍尔想,他要尽其所能来完成这个计划。他要改变这个中国人的命运,让他创造奇迹。而这个奇迹也将属于他自己。他相信他能做到。
费舍尔把他的计划给莉扎看。莉扎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读了一遍。她对中国人虽然没有恶感,但也绝没有兴趣。甚至她对费舍尔的计划也不以为然,但她还是说,如果做这件事让你感到快乐,你就去做吧。或许我帮不了你,但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对于费舍尔,这就够了。人生有时就只需要一个人,帮不帮忙都无所谓,只要他眼睛看着你,目光关切,随你的身影而移动。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你做任何事心里都有底气。
圣诞节的时候,海因兹约了李亦简到他的外祖父家来玩。其实这也是应了费舍尔的要求。费舍尔需要一个中国人来帮助他与鲁昌南沟通,他觉得没有人比李亦简更为合适。他希望李亦简能跟他继续合作,费舍尔说,你还可以当作是勤工俭学。
李亦简被费舍尔那份得意的计划吓着了。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德国人想干什么。他虽然到德国已经好几年,朋友大多也是德国人,他喜欢他们的一丝不苟,也了解他们的斤斤计较。跟他们熟了,也知道他们并非传说中那样严谨和刻板,经常也散漫并且幽默。只是在更多的时候,他仍然会觉得真正理解他们不是件易事。李亦简对海因兹说,你家老爷子怎么回事呀?他想做慈善?这样的画家中国有一大把,他会忙不过来的。海因兹笑道:也许他只是想遵照自己的主意做一件事情吧。李亦简说,做事情?做事情要做于国于民于己有利的事呀。老兄,这得大破费!而且不是一点点。多两件这样的事,你家的钱会不够用的。海因兹说,既然想做事,当然要花钱。他愿意呀。李亦简说,这哪像你们德国人对钱的理解。海因兹说,那是你不懂。德国人平常是省钱,可是一旦他想好了要做某件事,他也会很舍得的。李亦简说,没利也舍得?海因兹又笑了,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对他没有利呢?再说这个“利”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角度,不是吗?
李亦简怔了怔,心想难道海因兹话里有话?他再细细地阅读费舍尔的计划书,看到最后一条,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想,费舍尔莫不是做艺术投资?他如果大量买下鲁昌南的作品,然后把他包装起来,一旦鲁昌南在国际市场露了头角,他岂不就发大财了?所谓艺术品无价呀。
李亦简顿时释然。他想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就是退休闲玩,也玩得有深度有广度。李亦简想到此,立即便答应跟费舍尔继续合作。这样的合作,于他来说,想必也不会吃亏。
费舍尔给鲁昌南写了他的第一封信。信中主要谈到,一是他要邀请鲁昌南到德国来画画,希望鲁昌南不要拒绝。二是除了日常生活费用,所有其他费用都由他来承担,鲁昌南不必担心来回路费以及住宿费的问题。三是他随信发出邀请函和担保文件,请鲁昌南尽快办理护照。四是签证方面他会委托德国大使馆的人员帮助他。五是一旦签证完毕,立刻通知他,以便替他买好机票。李亦简按原意翻译好,他知国内办护照有很多手续,就又附信告诉鲁昌南办理护照之一二三,然后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鲁昌南有紧急事,就直接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李亦简便将这些信函快递寄往中国。
鲁昌南从庐山回去后,虽然老婆允许他进门了,但两人的关系依然僵持着。冷战经常比激斗更令人焦躁和恐惧。为了避免两人在一起的尴尬,鲁昌南白天趁老婆上班时,在家看书作画,待老婆快下班了,便悄然出门。有时在街上溜达,有时找一处茶馆慢慢喝茶。更多的时候,他会去一个名叫“磨时光”的画廊。老板甲臣是他的大学同学,学的是版画,有着几乎和他相仿的经历。只是甲臣的父母略有家底,出资给他做了画廊,并不指望他赚多少钱,只让他有件事消磨时光而已。鲁昌南的画大多也是依仗甲臣的画廊卖出去的。南昌人生活水平低,艺术眼光也差,原创几乎卖不出价,鲁昌南只能临摹名画。就算如此一幅画也卖不出多少钱。晚间画廊生意尤其清冷,所以时常有鲁昌南过来说说话,增加人气,倒也很受甲臣欢迎。甲臣会泡一壶铁观音,两个人慢慢呷着茶,无序地闲聊。他们聊画坛上的鸡零狗碎,也聊家里的零零杂杂。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回首往事。中年男人,一无权力二无钱财的时候,有的经常就是心灰意冷或是玩世不恭。鲁昌南属于前者,甲臣属于后者。
关于费舍尔买画的事,鲁昌南也跟甲臣说过。甲臣反应很淡,说洋人嘛,买中国的画,就两个字形容:猎奇。鲁昌南想想也是。他就没有说费舍尔邀他去德国的话,因他觉得这个洋人也不过一时冲动,说说罢了。
但是这天下午,鲁昌南却收到来自德国的信。看完信,他吃了一惊,他想难道他是来真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犹豫。他想不通这个德国人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找个人探讨一下,于是便跑到了甲臣那里。甲臣看罢信,有些不相信,说伙计,这就是买你画的那个老外?他要邀你到德国?鲁昌南说,信上是这么说。甲臣说,他是来真的,还是随便讲讲呀?鲁昌南说,像是真的。在庐山时,他就表示了这层意思。甲臣说,那你去不去?
其实鲁昌南看完这封信,心里第一分钟就决定了要去。他却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甲臣听。虽然之前,他们无话不说,因为鲁昌南如果不找个与自己对路子的人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会郁闷而死。然而现在,他却突然不想对甲臣袒露内心。一个人没遇上事的时候,常常对朋友会坦诚;但如果有事了,恰这又是件好事,这种坦诚多半会打折扣。鲁昌南觉得这份来自德国的邀请,必定引人嫉妒。他不必连根带底都让甲臣知道。鲁昌南说,我要考虑一下。
甲臣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对,是要考虑一下。天知道那个洋人想从你这里捞到什么好处。
这也是鲁昌南想过好多遍的问题。鲁昌南说,你以为呢?甲臣说,莫非他想买断你的画,然后去卖高价?鲁昌南说,会这样吗?甲臣说,他不是买了你的画回去吗?鲁昌南说,是呀。买了好几张。甲臣说,这就对了。他拿回国后,肯定大受欢迎,不小心就赚了一笔银子。这样他就索性把你弄过去,盯紧你,让你为他画。你画一张他卖一张。你人地两生,语言又不通,就像是羊落虎口,他想怎么吃你,从容得很。鲁昌南微微吃了一惊,说难道会这样?甲臣说,多半会。不然,他疯了?自掏银子让你去德国,管你吃喝拉撒睡,他做慈善哪?天下有这样的人吗?你见过?老兄,羊毛从来都是出在羊身上,这才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