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0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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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2)

向来入睡艰难,在凉椅上睡得却很快,而且突然没了眠浅的毛病。雷声滚过来他没听见,所有人都走光了他也不知道。他睡啊睡,梦见大河漫过身体,他如鱼得水。一个鲜红的球状闪电落下来,半条河剧烈晃动一下,吓得他呛了两口水,他在水里开始咳嗽。因为咳嗽他醒过来,还躺在凉椅上。雨下得那么大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很奇怪。你不相信?那闪电是真的,第二天我去坐地铁,看见地铁站旁边那棵连抱的老槐树被劈成两半,一小半倒在地上。老槐树的肚子里已经空了,站着的主体部分像一个人被扒开了胸腔。没错,我咳嗽了。那场大雨把我浇出了感冒,支气管炎跟着发作,在地铁里我咳嗽了一路。

“你回家时她在干吗?”

“开着电视睡着了。”他咳嗽两声,“我冲了个热水澡,在书房沙发上睡了一夜。要早点吃药就好了,我断断续续咳了三个月。婚离完了还没好利索。”

“海拉尔呢?”

“没去。先生,我们可以在餐车多待一会儿吗?”

服务员挥挥手,没问题。

“我去抽根烟。该你了。”

他从餐车顶头抽完烟回来,她在敲空杯子,“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好,”她看着窗外,火车正穿过一个小镇,“就说为什么我坐在这车上吧。”

一个月一次,这是第七次。她去看她老公,他被关在一座陌生城市的看守所里。看守所在城郊,高墙上架着铁丝网,当兵的怀抱钢枪在半空里巡逻。他们不让她进,量刑之前嫌疑人不得与任何人见面。她不太懂监狱的规矩,执意要进,她说我就看看我老公,你看我给他带了最爱吃的捆蹄,用的是最好的肉,还有烟。除了“白沙”他什么烟都不抽。门卫说不行。她就央求,泪流满面,门卫还说不行。到后来门卫兑,大姐,求你了,你这么哭我难受,我真帮不了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那小伙子二十出头,离家没几年,晒得跟铁蛋一样黑。她没理由让人家跟着她哭,就把捆蹄和白沙烟放在大门口,一个人离开了。门卫让她带走,她没回头,一直走到很远的一块荒地上,一屁股坐下来放声大哭。在野草地里哭谁都听不见。

哭完了,人空掉一半,她在城郊的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只住两天,她没办法跟单位请更长时间的假。每天一大早来到看守所门口,不让进,她就像个特务似的在看守所周围转悠。她听见里面很多人在喊号子,她努力在众多声音里分辨丈夫的声音。他的声音饱满,上好的男中音,不过现在可能已经因为不自由变得沙哑。她觉得她听出了众多声音里的那个声音发生的变化,即使沙哑,它在所有声音里也最为明亮,像天上唯一的一道闪电。

前三次他们都不让她进,晒得一般黑的小伙子们口径一致,她的哭喊和央求没有意义。他们说,你得再等等,判过就可以了。她宁可不判,她也不想等,她对他们说,我老公是冤枉的。他们板着脸不说话,冤不冤枉谁说了都不算。她只能等。你不必每个月都来,有结果自然会通知你,打你的电话。但她还是来了,第四次。不再哭诉,而是围着看守所转了一圈后,步行进入了这座陌生城市的内部。她像一个观光客,决定把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这当然不是旅游的好地方。

“对这个城市,”她说,“我跟对自己家一样熟悉。我有白沙烟,你抽吗?不往下咽就不会咳嗽。”

他们来到餐车顶头,倚着车厢斜对面一起抽白沙烟。火车咣当咣当,节奏平稳,可以地老天荒地响下去。

“见不到人,你去那里意义何在?”

“到那里,我才会觉得他还好好的,心里才踏实。”她吸烟时手指和嘴唇的动作不是很舒展,是个新手,“夫奏有心灵感应,你不信?他在里头一定也能感觉到,我在等他出来。你真不信?”

他狠吸了两口烟,火走得疾,烫到了食指和中指。他用鼻子笑了一声,“怎么感?”

“如果你爱她,你就感觉得到。对不起,我是说,我。”

“没事,我努力感应自己吧。我和自己相依为命。”他笑笑,掐掉烟,“希望他早点出来。”

“我老公是被冤枉的,我说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司机!”

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老公是清白的。他只是个司机,每天勤勤恳恳地坐在驾驶座上,反光镜拨到一边,局长在后面做任何事他都看不见。他开车时喜欢在脑子里唱歌,他的实现不了的理想是到乐团唱男中音,所以局长对着手机说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见。我们生活很好,两个人的工资足够我们养活好一个五岁的女孩,可以送她进一个不错的幼儿园,请教声乐的大学老师每个星期辅导一次,我们甚至打算给她买一架好一点的钢琴。我们没有途径腐败,也不会去腐败,局长的案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信?哦,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五个月了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不管是陌生人还是我爸妈。他们永远都不会相信一个清白的人也会进监狱,他们从开始就不赞同我和他在一起。

“你们的感情很好,”他说,“可以再给我一根白沙么?”

“很好。”她把烟盒递过来,顺便也给自己点上根新的,“二十三岁嫁给他,工作第一年。爸妈不同意,把我反锁在家。半夜里我跳了窗户跑到他宿舍,只带了三件换洗衣服。我说我来了,这辈子你都不能赶我走。他说好,就算山洪暴发冲到屋里,我也抱着你一起死。”她开始掉眼泪,没哭的时候她难过,眼泪出来时她很幸福,“我知道他,比知道自己还知道。他是冤枉的。”

“没准下个月他就出来了,”他安慰说,“一清二白,和过去一样,星期天你们可以带孩子去学唱歌。”

她把眼泪流完,用湿纸巾擦过后补了一点妆,为了不让第三个人看见她的悲伤。“我要下车了,”她说,“谢谢你听我哭诉。”他连着咳嗽了一串子。她从包里拿出小药瓶,“你还要赶路,这个带上。”

“谢谢。能否给我个电话?下次我来看你。”

“不必了,我们只是碰巧在一节车厢。”

“别误会,我只是想,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说说话。希望你老公一切都好。”

她在餐巾纸上写下名字和手机号。

4

那座山城有个好听的名字,城市环山而建,长江从城市脚下流过。火车重新开动,他坐在窗前她一直坐的位置,用她的眼光看见城市缓慢后退。他喜欢这个陌生的城市,山很高,楼很低,层叠而上,所有坐在房间里的人都能在晴天照到阳光。他想象那个女人拎着箱子走到家门口,打开,进去,女儿也许在家,也许不在家,即便只有一个人,这也是个美满的幸福家庭,因为另外两个人分别都被装在心里。

这是前年十月的事。他咳嗽好了以后依然常在路上,但已经养成了随身带药的习惯,为了在陌生人需要时能够及时地施以援手。他俨然成了资深驴友,当然是一个人,拉帮结伙的事他不干。有时候一个人躺在车上他会觉得荒唐。离婚之前让他出门毋宁死,现在只要有超过两天闲着,他就会给自己选择个陌生的去处。为了能经常出差,他甚至跟领导要求换了一个工作。过去认为只有深居简出才能躲开喧嚣,现在发现,离原来的生活越远内心就越安宁,城市、人流、噪音、情感纠葛、玻璃反光和大气污染等等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都像盔甲一样随着火车远去一片片剥落,走得越远身心越轻。朋友说,你该到火星上过,在那儿会如愿以偿成为尘埃。他说,最好是空气。

开始他只想知道前妻为什么像不死鸟一样热衷于满天下跑,离了婚就一个人去了海拉尔。他强迫自己把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漫长的海拉尔一周。回家的那晚,火车穿行在夜间的火草原上,这节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窗户打开,大风长驱直入,两秒钟之内把他吹了个透。关上窗户坐下来把凉气一点点呼出来,他有身心透明之感,如同换了个人。他的压抑、积虑和负担突然间没了,层层叠叠淤积在他身体里的生活荡然无存。在路上如此美妙。他怀疑错怪了前妻,在火车上给她打电话:

“如果你还想去海拉尔,我陪你。”

“跟你这种无趣的人?”前妻听不到火车声,“拉倒吧。我还不如去蹦迪呢。”

他明白了,她要的是热闹,是对繁华和绚烂的轰轰烈烈的进入,而他想从里面抽身而出。在认识之前,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敌人了。谁也不能未卜先知,那时候他们对所有差异、怪癖和困难都抱以乐观,以为那是生活不凡的表征。好了,差异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互补,那它只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这座山城有个好听的名字,城市环山而建,长江从城市脚下流过。两年里再次经过这座城市,他想下车看看送他咳嗽药的人。去年他也经过一次,广播里说,一个半小时后到达那里。在这个半小时里他给她打了五个电话,快到站时她才接电话:出门送孩子了,刚回来。她说她很忙,见面就免了吧。

“喝个茶的时间总有吧?”那时候他在电话里说。

“真没有,家里一团糟。”

“出事了?你老公呢?”

“没事,他很好。我是说,家里乱糟糟的。”

她把“一团糟”置换成“乱糟糟”。她的态度没有前两次好。两年里通过两次话,时间都不长,身体一不舒服他就想起这个送咳嗽药的女人。他不擅长东拉西扯,对方对东拉西扯似乎也没兴趣,只能寒暄几句,他坚持说感谢的话。通话中他了解到,她老公在第八个月就从看守所里出来了,案子跟他无关。他把衣服撩起来给老婆和亲戚朋友看,老子清清白白,还是弄了一身的伤,这他妈什么世道啊!但凭这一身伤他升了,从司机变成了副主任。那时候她的情绪不错,在电话里学老公如何炫耀伤痕。

“半小时也不行?我顺道。”

“下午忙。我老公一会就回来。再见。”

“我没别的意思——”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车也到了站,他犹豫一下,还是没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