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舒十里局长舒舒服服地在远隔老家千里之外的省城生活,坐公车,陪酒,整日里脸膛红红的,脚步飘飘的。偶尔可能会出一下轨,找个三陪小姐,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挨到退休时,再弄个正厅级巡视员,待遇和级别就上去了。可是有一天他却在清晨六时接到一个电话,是家乡的村长打来的:“舒局长,你家的祖坟被挖了。”
要说,他与那个千里之外的飘忽的村子基本没有关系了,兄弟姐妹亲戚六眷要出来的都被他给搞出来了。吃的喝的穿的,用不着那个乌泥滚滚的地头管,现在的单位管得好好的,什么都给你想到了,没想到的机关办公室舔卵子的也给你想好了。我怕咋的呢?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却接到这么一个难办的电话:“你家的祖坟被挖了。”
他立马就明白了事情有些邪乎,恶躁,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蔫蔫的、闷闷的、弯着腰的、眨巴着眼的、鬼鬼的男人伍调子,村长,突然从窗户外烟似的钻进来,居高临下紧紧地盯着他,沾着一腿的乌泥,带着活生生的气息。他在这个路灯疲惫、天刚放亮、有点儿暧昧朦胧的清晨,感到恶魔缚身,人整个儿快崩溃了。
那声音很低,像精心构思的台词,在那个烟霭缥缈的村子里琢磨了好多遍的,仿佛假意不想让全世界知道,只想让他一个人知道。
“怎么挖的?事情又怎样了?”
“没有怎样,你未必还想让它怎样呢舒局长?你放心好了,幸亏发现得及时,现在已派人守起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有什么开销的你先给我垫着。”
“还谈什么开销不开销的舒局长,不要见外啦,你家祖坟是咱乌罱村的风水哩,咱理当好好保护哩!”
说什么“开销”,就跟黑社会一样那么说:“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或者以一种“I服了You”的嘻哈腔调:“伍村长,好好给我守着,守土有责,这次你和村里有什么困难,打个报告过来。”
如果不理,第二次挖祖坟的事件就又会发生。当然当然。
他住在乌罱村最角落的蚊子沟。他在舒十里离开时还没有户口。他跟着投亲靠友的父母一起来到这里。他们没有蚊帐,全家人浑身是被蚊子咬出的红疱。他跟他的父亲一起去乌泥深处掐鸡头包梗,打荷叶,捞野菱角。捞野菱角是用一根缠了麻绳的大棒子,在泥底捣腾,陈年的菱角就沾在了麻绳上。他冬天在刺骨的寒风里跟他的父亲下湖挖藕。有一年冬天他自己不晓得是怎么回来的,而他的父亲却没有再回来,据说是冻死在淤泥里了。他的母亲哭瞎了眼睛。后来他在初中退学,带着三个弟妹,用乌泥筑起了一个台子做成了苇壁的三间大屋,取名伍家台子。他外出打工跟人划玻璃,双手常常血淋淋的。他攒钱给弟妹们成家,三十八岁后自己才找了个老婆,小他十多岁。后来他回到村里,当上了村长。
噢,还记得吧,舒十里局长,离家二十年时衣锦还乡的那天,伍调子村长带领全村老少夹道欢迎您的场面。那些龇着满口缺牙、衣衫黯淡褪色的父老乡亲由衷欢迎您回乡祭祖,学生们吊着绿油油的鼻涕手舞荷花和野蓼花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还记得那泥沼中的路,在那扰人的泥泞清明,为迎接你,伍调子村长带领村里的劳力去镇上十五里路一担担挑来了煤渣,垫好了那条从进洪闸下来的五六里路。你穿着皮鞋,一尘不染。后来当然也入乡随俗弄出了一脚污泥,狼狈不堪。村里的大憨你儿时的伙伴赵憨子背着你哩。
还记得吧,舒十里局长,那两盘万字鞭,炸得寂静了千年的乌罱村一派喜庆。你的随扈有十五人之多,气派啊。野鸭嘎嘎,湖水奔腾,芦苇迎风咆哮的傍晚,你泪水盈眶,空豁的大地上传来你有如飞翼的哽咽心声:“我真的很怀念这里,怀念这里贫困但开心的少年生活,怀念儿时……”
还记得那个用水泥砌的你家祖坟和那块新刻的石碑吧。人家伍调子村长可是实实在在热心肠地给你家当孝子贤孙哩。祖坟砌的半圆墙,砖也是涨水时用船给运来的。碑刻得够大了,咱这地儿也没产石头,石头是从对岸邻县买来拖来的,可给你的账单满打满算只用了两千一百块钱。
“伍村长,你不能这么让我有压力,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可不能让你们倒贴哩。”
“哪里话,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们又没有少报,也不能赚你的钱哩。顺手帮个忙啊,也没有蛮大的劳神的。”
我的祖宗,现在随便点一盅佛跳墙也上千哩。酒一瓶也几千的,烟一条……这事儿再怎么也得七八千下不来,人家凭什么这么给你干?人家父亲还没个坟,尸骨都没找到,逢年过节望着荒湖抹泪哩。
那个春雨潇潇的清明,你跪在胡家三婆用黄布缝成的棉蒲团上,怕湿了你的膝盖。猪头、鸡、水果、香烛都一一地给你备齐了,献上了。大门牙被大青鱼尾击碎的罗家七爹,一本正经地在你祖宗坟前任主祭,乌罱村谁家这么隆重地祭过祖宗?
“……祭扫之期,舒家各位列祖列宗,故显考、祖考、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速祖、鼻祖……一献香——二献爵——三献馔——四献萱——五献帛——谨具香烛炬帛,三牲酒酣时馐清酌,一切不腆之仪,致修祭于祖宗坟前……今日坟前把奠祭,保佑子孙福禄齐,素菜水酒莫嫌弃,儿孙聊以表心意。惟伏尚飨!……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你还记得你斩钉截铁地在那儿说的:“这条路修定了,咱不能再让子孙后代赤脚拔泥以船为路!”
你当即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留下了,三万多块,所有随行人员的口袋全掏光了。就算你们议论伍调子有心,越是算少他得越多。九退一还一的事儿。还出了百千万来哩。不能这么想,他是为村里哩。
可五六里路光填石头就要多少方?这地基不是个血盆大口?这路要的钱不是个血盆大口?
他后来又批了个三万给村里。县里去省城办事的县长书记根本不找他,仿佛他不是这个县的人。原因嘛,他这个局根本为县长书记帮不上忙,还不如一个小记者哩。小记者他们还要求人家,人家有宣传他们政绩的权力。咱手头的权力太小,无钱无物无宣传机器,占的位子孬啊,你有什么资格开口吩咐县领导多批点钱给乌罱村?干脆就不交往,你看不起我我只当没你这个故乡,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小蟊贼,我还看不上你们。这些年下来几任书记县长都给抓了,一问起来是某某县的,你们那儿出贪官啊,不提也罢,掉咱的脸皮儿蚀咱的人,就渐渐淡了。
“你想吃什么哩舒局长?”我还想吃什么?
伍调子给你背去了红薯。你那回提起过灰面(面粉)炸红薯,过年时才能吃上。他就给你背了两蛇皮袋子的红薯。有一袋子放在办公室。老婆不让放回去,因为那一袋炸吃炒吃煮吃蒸吃后净放屁,老婆女儿烦了。又背了两坛泡辣椒,一前一后两个坛子叮里哐啷背来的那天,下雪,伍调子的鞋子全湿透了,冻得脸上起黄豆大的疹子。这辣椒是精心泡的。谁泡的?总是村里晓得你口味的人泡的呗。我离家几十年了村里还有人晓得我的口味?还有野茭苞,吃到嘴里满嘴黑粉,也是小时候吃过的玩意儿。你也没说呀,伍调子在村里把这些全问到了。一根辣椒要换一车辣椒。可不是这个算法!你反驳老婆的谬论。那是情义,你太那个了!不能用城里人的等价交换的想法。你是这么说,不惜跟老婆闹翻,顶着全家人的怒目而视英勇无畏地吃着,也就吃腻了。反正是又要钱又要物。“逢年过节我都上了供烧了纸的舒局长放心。”压力更大,总要解决点问题。村里的债务,村里的自来水,村里学校的桌椅板凳,孤寡老人的过冬棉被,总得……到了你家就很响地在卫生间小便,难受哩,咱家除了我全是女的。有一阵子全市去找小便消声器。乡下来的哦……
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舒十里,他生活的环境已经跟他们生活的环境差了好几个世纪。他们跟他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不愿意回想,包括死亡。在那里死亡是很残酷的事情。吴家丫头死时十六,挖出来时还是十六,有红有白,跟没死一样,原来她埋在自己的养生地,这是要出事的,难怪她家亲戚六眷中死了四五个小伢子,生下来就死了。都是被她吃了的,变成妖啦,永不能托生。后来烧了家里也太平了。她棺里挖出来的莲花粉艳艳的,鲤鱼红灿灿的;冬季修水利时一座老坟里挖出七条鳝鱼,一条三四斤重,老棒子那么粗,炖好了没人敢吃;还一个坟里是个蛇窝。一个人追赶一条大蛇,蛇钻进坟洞里,他就去拉蛇的尾巴,尾巴拉断了都没拉出来,因为蛇钻进去后鳞片就张开了;还有一个人埋了,三天以后从湖里浮了起来。地儿太低,全是水洼子,水把坟冲散啦!舒家祖宗抢了一个高台供死后睡,也是靠拳头。
他不愿意回想,那在狂风怒号的农历十二月,百荷枯焦,芦苇死黄,成群的牛羊躲在矮墙里,整夜哀号。天空和大地没有尽头。一条走失的牛剥开身上的冰凌后訇然倒塌。五月湖汛泛滥,成千上万条蚂蟥爬上岸,钻进屋子,钻进锅里,钻进人们的被子。在每一条行走的乌泥路上都有嗜血的蚂蟥窥伺。黑鹳恶狠狠地瞪着路人,像古代的巫婆。
他背辣椒来的那个晚上你没有留宿,你老婆无法忍受他的小便声。你塞给了他五百元让他找个旅店。可他认为,他住你们家才是真正的乡亲,才没把他当外人。他是否露宿街头,冷冷地想着你这个人?
可你已经管不了他了。
他那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说你在外地,如果他找办公室证实呢?你不想见他。你已经管不了那多了。他踯躅在长途汽车站,背上的一捆泥藕贱价卖了?你已经管不了那么多。那个乌罱村只是一堆冒着腐烂气泡的乌泥。
你扔掉电话,离清明还一个月哩,想着伍调子趁着月黑风高,一边指挥人掘我家祖坟,一边给我报信。两天以后,差去回来的人说,坟顶砸了个大洞,伍村长说要你看后他会找人补的。他说了,他会好好保护您家祖坟的,这是咱村的风水,多少辈,咱乌罱村就出了您这么个厅官,全村的荣耀哩。他说有他在一天,你就放心一天吧。
这次是私下里塞给他的钱,一万。局长交代是感谢村长本人的。
呵呵。谁叫你家的祖坟捏在人家手里?人家又没个资源,你就是他们唯一的资源。如是当初不是让他们大张旗鼓地帮你修这个墓,把祖宗把虚名当一回事,让你的祖宗一如以前在那儿静静地躺着……
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他们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另一种说法——
如果你忘记了故乡,如果你无情无义,总有一天,你会在凌晨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局长,你家的祖坟被挖了。”
原载《天涯》2010年第1期
点评
这是一篇写实同时又寓意深刻的小说。一个从小山村走出去的“大厅官”,一个孕育了“大厅官”的小山村,尽管隔着千山万水,但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祖坟成为了这一联系的纽带。舒局长需要小山村人对他的阿谀奉承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小山村需要局长给予他们更实际的现实帮助,在这个各取所需的微妙关系中,祖坟成了这种关系变化的晴雨表。一旦局长不能满足小山村的要求,那么小山村就通过挖祖坟的方式引起局长的注意,等局长驾临小山村,那么小山村又以一种恭维的形式去修缮局长家的祖坟,如同祖坟的挖挖修修,局长同小山村的关系也阴晴不定,波折不断,颇为微妙。从传统道德来讲,局长同小山村的关系是一种非常不正常的关系,但在现实中又那样醒目地存在着,具有现实普遍性,这是陈应松的讽刺,本应哺育与反哺的关系在当下的中国演变成了赤裸裸的利益博弈,这是人性的悲哀,也是乡村与城市两个不同生态文明系统的尴尬对话。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