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的历程(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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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儒、释、道三教纷争中的魏晋南北朝哲学(1)

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长期分裂,政权更替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学术思想也出现了多元并存、多向发展的新格局。在汉代曾被定于一尊的儒家经学,一度出现了衰落。魏晋时,玄学风行,“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晋书·向秀传》)。两汉之际已传入中土的佛教,在此一时期亦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经汉末、三国和西晋的发展,到了东晋、南北朝已成为重要的社会势力和日见活跃的社会思潮。随着佛教经典的不断译出,僧徒人数的不断增加,佛教学者的相继涌现,佛教遂有昌兴之势;与此几乎同时,形成于汉代的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经过魏晋时期的发展,已逐步脱离原始形态,走上了理论系统化、教规完善化的阶段,到南北朝时期则成为可以与儒、佛相抗衡的社会势力。儒家经学虽受到佛、道的挑战,但也经受住了考验,儒、佛、道的共存并未动摇儒学的宗主地位,毋宁说只是打破了儒学的垄断。这一时期,儒家的纲常伦理,仍然是各个朝代治国安邦的实质上的指导思想;统治者制定律令、朝纲朝仪的主要依据还是儒学典籍;以忠、孝为核心的儒家伦理,仍被尊为最高道德原则等,这说明儒学在社会上仍起着重要作用。此时,汉代的儒、道互补格局,逐渐被儒、佛、道三教并存、纷争和鼎立的社会思想新格局所代替。不过从主流上说,佛教哲学在该时期的影响更大一些。经过东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学派与中国固有文化的相互碰撞和吸收,尤其是儒学对佛教的渗透和价值导向,佛教走上了中国化的道路,到隋唐则形成了诸多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佛教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并进入了新的理论创造的本土化时期,日渐成为中国化的佛教。在哲学上,儒家传统的心性论与佛性本体论被日渐结合起来,中国哲学被推向了以人、人生为中心的心性本体论阶段,大大丰富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内容,深深影响了中国哲学的发展进程。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佛教哲学

一、佛教从初传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

佛教起源于印度。相传佛教是公元前6世纪到前5世纪古北印度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净饭王的太子悉达多·乔达摩所创立的。人们尊称他为释迦牟尼、“佛”(指“佛陀”,意思是“最高真理的觉悟者”)。佛教经过较长时期的发展,今天已成为与基督教、伊斯兰教并立的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从比较可信的史料分析,佛教传入中土当在两汉之际。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大月氏王使者伊存曾向博士弟子景卢(一作景宪、秦景)口授浮屠经,这是佛教传入之始。《后汉书》还记载楚王刘英“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把佛教(“浮屠”)与黄老并列共祠的情况。可以肯定,佛教至晚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即已传入中土。汉明帝永平十年(67),即伊存授经之后六十八年,明帝遣使得“佛像经卷”,用白马驮至洛阳,这是佛像佛经传入之始。汉末桓帝、灵帝时代(147~188),西域和天竺佛教学者安世高、支娄迦谶等相继来华讲经弘法,开创了汉代的译经事业(见僧《出三藏记集》等),这是汉译佛经流传之始。

佛教初传之时,还只是被当做如同黄老和神仙方术祠祀求仙、追求长生久视的一种道术,而且主要是在上层社会中流行。桓帝延熹九年(166),襄楷上书说:“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

(《后汉书·襄楷传》)这条史料说明,佛教初入中土时曾依附黄老之学和神仙方士道术而得以传播,中土之人对佛教的基本精神还不甚了解。直到有西域或印度僧人来华,译出了大量经典,佛教的真面目才逐渐显露出来。在汉代,佛教大、小乘经典都有传译,小乘典籍系来自安息的安世高所译,大乘经典多由来自月氏的支娄迦谶所译,支氏所译多为般若学的典籍。

魏晋时佛教最盛行的是般若学。释朱士行曾在洛阳开讲《道行般若经》,后觉其“文章质隐,诸未尽善”,遂于魏甘露五年(260)西渡流沙,西行求法。这是我国西行求法的第一人,惜其只到了于阗,在那里得到《放光般若经》(《大般若经》之一部分)的胡本。当时重要的译经者,有昙柯迦罗、昙帝、康僧铠等。三国时吴地佛教亦盛行般若空观思想,主要传扬者是月支人支谦和康居人康僧会。

康僧会于赤乌十年(247)到达吴都建业(今南京),相传他曾利用佛舍利显灵的神异,说服孙权为其建立佛寺,此即建初寺,这是江南有佛寺之始。西晋时期佛教有了长足的发展。知名的佛经翻译家有竺法护、于法兰、于道邃、竺叔兰、帛法祖等,其中以祖居月支的竺法护最有成就。竺法护曾随师游历西域各国,遍学多种语言,并搜求了大量胡本佛经带回长安,先后译出佛经150余部,其中多为大乘典籍。《高僧传》称他“终身写译,劳不告倦。经法所以广流中华者,护之力也”。佛教在东晋、十六国时期,由于得到一些统治者的支持,遂得以迅速发展,名僧辈出,翻译经典增多,寺庙林立。东晋孝武帝曾多方征召高僧,供养佛法。

在北方十六国中,后赵的石勒推崇佛图澄,前秦苻坚曾迎名僧道安到长安,后秦姚兴亦迎西域名僧鸠摩罗什到长安等,一时北方佛教名僧大德聚集,佛教义学空前繁荣。北方十六国中,影响最大的是佛图澄、道安和鸠摩罗什以及罗什的高足弟子僧轈、僧肇等。道安是当时中国内地一位颇有影响的僧团领袖,在佛学理论上建树较大。他博览儒家经籍,又精研东汉安世高一系的小乘禅法,但最终以研习和宣传大乘般若学而著称。道安所创立的佛教注疏之学,把佛教义学融入中国传统思想中,对佛教的中国化有较大影响。道安在长安主持译经,提出“五失本,三不易”的翻译原则,这对佛教经典翻译的规范化起了重要作用。此外,道安还重视佛教僧团的建立和制度化建设,对僧团的讲经、礼拜、布施等仪轨首次做了较为详细的规定。

姚秦弘始三年(401),有一位颇有影响的佛教翻译家从西域被迎至长安,这就是鸠摩罗什。罗什后来在长安建立了一个十分庞大的僧团,组织了诸多大型讲经译经的活动,四方义学沙门也因此而云集长安,多时竟达五千余人,长安也由此成为北方佛教义学的重镇。据《录》记载,罗什在长安的十余年间,与弟子共译大小经、律、论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他所译经论,语言简明流畅,内容精粹系统,更接近原著的思想,在很多方面超过汉魏译本。罗什不只是一位翻译家,更是一位佛学理论家。他介绍的中观学说,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罗什门下人才辈出,其弟子大多能学通内外,既善佛典,亦通道家和儒家的经典。后世有所谓“四哲”、“八俊”等说法,特别是被称为“罗门四哲”的道生、道融、僧肇、僧轈,都是后来颇有影响的佛学理论家。

僧肇(384,一说374~414),京兆(长安)人,通经史,好坟籍,尤对老庄玄微领悟较深。其论著甚丰,著名的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和《涅槃无名论》,后编入《肇论》一书。该书建构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般若学思想体系。僧肇把道家、玄学(特别是郭象《庄子注》)与般若学思想相融通,讨论了许多为当时人们所关注的问题,且理论水平达到很高的程度,在中国佛教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解空第一”的美誉。此外,慧远(334~416)所建立的庐山僧团在东晋也有重要的影响。慧远对中国传统文化很熟悉,既通六经,又善老庄,后从道安学习佛学。他久住庐山修戒、行禅、讲经。他不讲般若学,而是信奉“净土”经典,这是此后出现的净土宗的早期形态。慧远最重要的著作是《法性论》。慧远学术思想的特点,是以佛来融通玄、儒,尤其注意将佛教的理论和戒规与当时中华传统观念、习俗结合起来,所以很有利于佛教的传播。

南北朝时期,佛教承继晋代的兴盛态势且更趋于高涨。其特点是:佛教寺庙大量增加,僧尼人数剧增,佛教石窟开凿盛况空前;佛教与政治的关系更为密切,统治者自觉地把佛教当做维护统治的工具而大力提倡;中外佛教的交流活动更加频繁,天竺及西域僧侣来华与内地高僧西行求法更为活跃;佛教义学多有发挥,佛学师说林立,佛经译介的数量大为增加,是中国佛教史上产生译者和译典最多的时期;等等。南北朝佛教的兴盛,与统治者的自觉扶植和大力提倡有很大的关系,如宋文帝说:“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弘明集》卷一一《何尚之答宋帝赞扬佛教事》)南朝义学较之北朝更为发达。刘宋时,在建康就形成了以佛驮跋陀罗、求那跋陀罗为核心的译场,涌现出了一大批学僧。齐梁时,梁武帝萧衍宣布,道有九十六种,但“惟佛一道,是于正道”,其他皆为“邪道”(《辩正论》卷八《梁武皇帝舍道敕文》),可见此时佛教几成国教。

南北朝时期还出现了一种情况,就是僧俗学者往往对某些佛典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其专门研习发挥,其发挥的学说被称为“师学”。其中影响较大的有:

主要发挥罗什所译般若学“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的三论师,主要研习和发挥《大般涅槃经》的涅槃师,以传译《华严经》、《十地品》及世亲所造《十地经论》的地论师,以及研究《毗昙》著称的毗昙师,此外还有摄论、律学、禅学等。周叔迦将该时期称为“众师异说时期”。其中以弘传涅槃师的竺道生影响最大。竺道生以“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佛性说和顿悟成佛说而标出一代新风。义学在南朝较为发达。

北朝的情况则与南朝有所不同,“南朝义理之争多,而北朝发展为毁佛运动”。即儒、道与佛教之争,在南朝主要限于理论之争,而在北朝则发展为政治、经济、文化上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最终酿成禁断佛教、坑杀沙门的毁佛运动,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北魏武帝太延四年(438)和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的两次大规模的毁佛事件。但是这些毁佛行为,均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佛教进一步发展的势头,到周宣帝时即已开始恢复佛教,隋代又大力扶持佛教,至唐代佛教终于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思潮。

二、般若学与“六家七宗”

大乘般若学在中土流传的时候,正是魏晋玄学风靡之时。在玄学的文化氛围中,发生了玄学与般若学的互动,从而使般若学借玄学的概念而得以广泛传播。当时的高僧一般都谙熟玄言、玄理,许多人对玄学有着很高的造诣,如支遁(字道林)曾注《庄子·逍遥游》以补“向(秀)郭(象)之注所未尽”(《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时人称“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世说新语·文学》)。所以,孙绰的《道贤论》把两晋的七位高僧比作魏晋之际的“竹林七贤”,可见高僧受玄学熏陶之深,所以他们阐发的般若理论,往往打上了鲜明的玄学印记,形成了以玄学义理阐发“般若”性空之义的般若学。由于玄学有不同的派别,所以他们对《般若经》的“性空”之义,也产生了不同的诠释,所谓“众论竞作,而性莫同焉”(《不真空论》),形成了所谓“六家七宗”。“六家”指“本无宗”、“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心无宗”、“缘会宗”。此外“本无宗”又分化出“本无异宗”,故称“七宗”。如果按照思想类型,大体可归为“本无”、“即色”、“心无”三宗。具体来说,其大概情况是:

(一)本无宗。本无宗的创始者是道安,此外还有主“本无异”义的竺法深。

关于“本无宗”的主要观点,见于南朝晋、宋间昙济的《六家七宗论》、陈慧达的《肇论疏》以及隋唐之际吉藏的《中观论疏》等,其中尤以吉藏所说较为精要。吉藏《中观论疏》说:

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末)有,若诧(宅)心本无,则异想便息。……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

从引文可知,道安主张“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他认为在有形有象的万物之先存在一个“空”、“无”的阶段,但他又否认“无”能生万有,说“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名僧传钞》引昙济《六家七宗论》)。说明道安并不认同宇宙生成论,而主张“空”、“无”是万有的本体。可见其“本无”的核心思想,是“一切诸法,本性空寂”,“空”即虚幻不实。但其以“无”释佛教的“性空”,显然受到玄学“以无为本”思想的影响。不过,昙济《六家七宗论》又说:

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象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万(原文作“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

道安虽以“无”讲“性空”,同时又强调“自然自尔”,说明也受到郭象“崇有”思想的影响。

(二)即色宗。“即色宗”为支道林所创建。支道林,名遁,出身于一个佛教世家,可能为了避永嘉之乱,幼年时即随家人迁居江南。他一生善结交名士,与谢安、王羲之、孙绰、王、刘胟、谢朗等都有来往。其学贯通内外,著作很多,但大多散佚,残存的有《大小品对比要钞序》、《逍遥游论》、《妙观章》、《即色游玄论》等。支道林既是般若学者,又善庄学,对般若“性空”之义以及色与空的关系作了新的解释,创立了即色宗。其“即色”的思想,主要见于《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安澄《中论疏记》引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等。他说: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妙观章》)

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而寂。

(《中论疏记》卷三引《即色游玄论》)

其中心思想就是“色即为空,色复异空”。按唐元康《肇论疏》等的解释,“色”

(各种物质的和精神的现象)皆由“因缘”(指各种条件)和合而成,它没有“自性”(即自己存在的根据);人们看到的“色”,都不是真实的“色”,“色”的本性是“空”,这叫“即色为空”。所谓“不自有色”、“虽色而空”,是说万物既然没有“自性”,故虽然表现为事物,但其本性是不真实的,故“空”。这一派接近于般若学的“缘起性空”思想。识含、幻化、缘会诸宗与该派的思想较接近。

(三)心无宗。“心无宗”为支敏度所创建。支敏度的生平事迹不详,其著作亦多散佚,关于其“心无义”只能从其他文献的引述来窥探。

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僧肇:《不真空论》)

温法师用心无义。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释意云:

经中说诸法空者,欲令心体虚妄不执,故言无耳,不空外物,即万物之境不空。(吉藏:《中观论疏》)

“无心万物,万物未尝无”,谓经中言空者,但于物上不起执心,故言其空,然物是有,不曾无也。(元康:《肇论疏》卷上)

其核心思想是“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所谓“无心”,就是“欲令心体虚妄不执”、“于物上不起执心”,即主张心不执著于万物,但“不空外物”,即认为万物并不是不存在。其特点是“空心而不空色”,强调主观上不滞累于物,但万物“未尝无”。这一派可能受到玄学“崇有”论的影响。

般若学“六家七宗”在性空理论上的分歧,直到鸠摩罗什系统译出“三论”

(《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经典,特别是其高足僧肇在充分理解和把握般若经论原意的基础上撰写了《不真空论》等文后,才被作了批判性的总结。至此,六家七宗的争论也渐随之消解。

三、僧肇的“不真空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