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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土生土长的中国美国人(2)

她的父亲就是李墨林,收藏家,做过律师,曾受老洛夫之托寻找梦熊母子,想不到两人以这种关系相见了。梦熊也喜欢收藏,李墨林很高兴。李的儿女不是大学教授,就是工程师,他家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抄家了。

这才叫屋漏偏遭连阴雨。梦熊更被人瞧不起了。有人甚至说:“这个穷小子娶不起媳妇1他们一气之下于1966年11月结婚了,新事新办,一切从简。何况是在“除四旧”的大风暴中。结婚3天就上班了,两个人的精神高度紧张,什么情呀爱呀根本谈不上。“蜜月”无蜜,只求平安。祈求平安对他们来说也是太奢侈了,结婚刚半个月,梦熊被关押起来了。理由是现成的:“想叛逃投敌”。工厂造反派的临时监狱,还不如国家的正式监狱,正式监狱里至少还有饭吃。新娘子每天往牢里送饭。

她是个艺术气很苋的人,不敢奢望有大的幸福和欢乐,但也没想到灾难会来得这么快。周围到处是陷阱,生活里充满阴影。她想乐观,却更感伤。她忧郁,又要掩饰忧郁。

由新娘子一下子变成犯人的家属,以前各种灿烂的期望和彩色的梦幻全消失了,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码头。

两个月后梦熊被放出来了。

但很快又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一像梦熊这样的人不被清理还去清理谁呢?他又被抓走了,一关就是半年。放出来以后被监督劳动改造。

运动继续深入1970年他又被抓走,关了一年。这次动用了公安局,说他去英国大使馆,家里可能有电台。罪名是现成的:“英美特务”!

他已经有了第一个儿子,两口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社会上不被人欺负,便给儿子取名“老虎”。以后有了二儿子,叫“狮子”。

老三叫“大象”。

3个儿子,听名字一个比一个厉害,可仍然受气。儿子们稍微一懂点事,就对他们的父亲有了疑问。梦熊的长相越来越像外国人,他小的时候受到的侮辱又开始在他的儿子们身上轮回一一这是后话,暂不提。

在工厂的土监狱里梦熊并没有老老实实认罪。经过反将他寻找父亲的愿望反而更强烈了一一这一切罪过都是因为没有找到父亲,如果证实自已个正派的父亲存在,一切猜疑、造谣、诬蔑,将会不攻自破。

特别是他也有了孩子。

他只是父亲,不是祖宗。他一天找不到父亲,孩子们就一天不能认袓归宗,就会重复他的悲剧,不知自己是谁。

对梦熊的妻子来说,生活变成了焦灼。她毫无准备就成了老的灾难的受害者,又创造了新的灾难。为丈夫担心,为孩子忧虑,每天提心吊胆,这责任太沉重了。坏消息不断传来,愈知道现实的严峻,愈感到自己的无望和无助。

到1976年,“文革”都结束了,梦熊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还不能解除对他的“监督”。

1979年3月,中美正式建交,他的案子还在挂着。

他找领导,领导仍然这样教育他:

“你应该学习白求恩,人家为了来中国把家庭抛弃。你本是中国人,你母亲是中国人,你的一切都在中国,为什么非要去找个美帝国主义的父亲,忘记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

他说:“白求恩如果不死也会回去的。我不找父亲你们又怎样对待我呢?我学习再好,能力再强,也没有人用我,没有我的用武之地。我有了孩子,更应该找到父亲,不能让后代一辈辈地胡涂活下去,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中美已建交,说明中央决定和美国解除敌对关系,基层也应解除跟我的敌对关系,结束战争加在我身上的灾难。”

“你不要相信你父亲是正派人,那样一个美国人不可能对一个中国姑娘产生真正的感情!”

“我们不是在讨论我父亲和母亲的感情问题,再说你也没有证据说他们感情不好……”

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无法对话。

1979年11月的一天,他所在的生产工段的治安小组长通知他:

“你的问题你也有认识了,你的问题就是总想找你爸爸。你在这儿不是过得很好吗?别找了,就算完了。这些年你也得到了锻炼,‘四人帮’也粉碎了,好好干活,过日子吧。”

这算什么?他挨了3年的整,前后3次被关押,这就算是结论?

然而不是这样地结束,又想怎样,又能怎样?他立刻给当时的美国驻中国大使恒安石写信,请求帮助他寻找父亲。

要找到父亲的狂热愿望呑噬了一切。他相信自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不顾一切地追求这一个目的。

一场新的马拉松式的寻父运动开始了,已经丢了工作的妻子也加入进来。

过了一个多月,美国大使馆给梦熊寄来一张表,问他要查找的人在什么部门供职,是军界、政界、商界?在什么部门工作,通过什么途径查寻?他这才知道应该找红十字会。他到北京向中国红十字会国际联络部详细地讲了自己的故事,获得了红十字会的间情协助他直接给英美烟草公司伦敦总部写信,打听詹姆士,斯特亭洛夫的情况。一个月后英美烟草公司回信,反问他为什么要打听洛夫的情况,红十字会又做了说明。

过了很久,才接到伦敦回信:“你们要查询的人原来在我们公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他不属于拿抚恤金的雇员,因此不知道他的情况。”

冷冰冰,毫无责任感和同情心。

梦熊很气愤,征得了国际红十字会的同意,直接给英美烟草公司的董事长写信。他不知董事长的姓名,没有把握董事长会见到他的信。过了两个月,英美烟草公司当时的董事长司徒,洛克哈德还真的回信了:“经过查询,你的父亲于1973年在佛罗里达州勃克森维尔市去世,由于将遗体献给医学做解剖,没有坟墓。你询问有关家属情况,无从查找。”梦熊不知所措,几乎绝望了。他受了那么多罪,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得到的是一个死亡的消息。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努力都毫无价值。一种沉重的悲凉刹那间销蚀了他的意志。悲哀在他的内部驱动,他控制着,不能让这绝望的悲哀通过伤口施放出来。

如果就此罢休,以前的罪白受了,劲白费了,今后的生活仍然是一种不幸的延续。

想了很久,他又给美国大使馆写信,询问他父亲死亡的详细情况和因死亡引发的各种问题。他理直气壮地说做为老洛夫唯一的儿子,有权过问和处理这些问题。

信寄出后长时间没有回音,他几乎不抱希望了,想走另外的途径。

一年以后,突然接到美国大使馆寄来的项探亲签证申请。说明美国政府对他和老洛夫的父子关系有了初步的认定,认为他可以去美国亲自查询父亲的情况。

他向公安局提出出境申请,公安局反问他你父亲死了,去找谁呢?一无亲属,二无担保,不符合出境条例。你应该去找公证处。”

他找到公证处,确定立案调查。

于是难以想象的艰难浩繁的查证开始了。查阅外国人在华的档案材料,查阅老洛夫在青岛的材料,查阅老洛夫在上海的材料,找亲戚朋友借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也都换成了钱,他不能老向工厂请假,就由妻子代劳,三去青岛,两下上海,两下广州,全都是自费,能走路的不坐车,能挨得住就不吃饭,能在车站码头上熬一夜就不住店。春夏秋冬,风吹雨浇雪打。有些知情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肯说出真话,他和妻子好话说尽,哭过,求过,在人家门外静坐过。她连饿带累再加上生气,几次当场晕倒或在大街上突然昏迷一阵。他们将自己的出路押在唯一的行动上了。

长时间的过度紧张和劳累,浸骨入髓的焦灼,梦熊似乎并未失去靭劲和耐性,他的妻子却像要被他的信念毁灭了。严重失眠,却还像机器一样奔波,她的存在变成一种无期限的痛苦和折磨,成了一种荒诞。心灵物化为喧嚣,眼睛里闪着阴郁的光。有时她不能不对人家笑,但笑声里也藏着阴冷的愤奴,渐渐地愿意借钱给他们的人少了。周围没有一个人说他们的努力会有结果。

经过10年的调查取证,美国总领事亲自对梦熊面试:最后表态:

“按照美国法律你不能成为美国公民,很长时间没有回到美国就丧失了美国国籍。比如:7岁、3岁、37岁,几个重要阶段你都没有在美国。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你这种情况,属战争遗留问题。我认为你应该是美国公民,我们正式向国务院报告,请等60天,给你答复。”

未到60天,通知就来了:

“祝贺你,成为美国公民。”

只有梦熊一个人取得了美国护照。也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梦熊洛夫。

不知为什么,他的妻子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一一工厂把梦熊解雇了,理由是:

“你是美国人了,我们这厂子小,雇不起。”既不算退休,也不算退职,一分钱不给,说不要就不要他了。一下子断了他全家人的经济来源。他家口:个美国人,4个中国人,又得靠借贷过日子。

他离开厂的时候,厂长还好心地劝了他一句:“你可办成了,别当美国的陈士美1各种各样的领导找到他家里,对他那恶劣的居住条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闻而不问,却希望他投资……风传他继承了多少遗产,打胜官司又将赢得多少多少钱……各种各样的人物都围上来,包括一些妙龄女郎,要为他工作,要当他的秘书,要替他成立一个办事处梦熊洛夫又开始了一场也许比寻找父亲更为艰苦的奋斗——向英美烟草公司索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英美烟草公司董事会做出决议,给予雇民及受难家属万美元慰藉金。梦熊洛夫和他的母亲是受难家属,有权领取慰藉金。同时,他父母在英美烟草青岛公司的寓所内有很多资产,单以杨丽华拥有的珠宝就有上百万元,再加上老洛夫在华的资财、古董、各国官员巨贾赠送的礼物等,这些财物或者在英美烟草公司撤离大陆时一并带走了,或者在战争中损失了。总之,都在英美烟草公司赔偿之列,其数目是惊人的巨大。还有精神损失费……梦熊洛夫陷于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一年到头东奔西跑,难得在家。她的妻子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帮助他了—她常常不打招呼,一个人就走出去了,一出去七、八个小时。表情冷漠古怪,可以突然无节制地大笑起来。说笑又像哭,眼泪簌簌而下,浑身抖动,让人感到她内心充满了痛楚。

她的脸被沉重的生活蛀蚀坏了,犹如荒弃的村落。她的心里有个巨大的空洞,而且这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连生命本身也成了一种虚幻的存在。

她只有在谈起艺术的时候,才显得健康、正常人想起以前她曾经有过的才华。

她担心丈夫受骗受害,不相信任何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快半个世纪了,可那场战争加在梦熊,洛夫一家人身上的灾难却远未结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