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没有通行的秘密,秘密全在各人身上。探究陈世旭这个人,就会觉得别有味道,很值得琢磨。他曾下乡插队八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至今依旧“保持传统农民的作息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中规中矩,极有规律。但他的为文却非常撒得开,心游万仞,目及八荒,从题材范围到表达方式,都毫无拘束。这里没有篇幅详细介绍他的创作,只看他两部长篇书名《裸体问题》和《世纪神话》,就可想见一斑。他性格狂放的最直观表达,就是喝了酒抓着斗笔写大字,笔走龙蛇,风起云涌,奔放不羁。此时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也正因为此,他的草书才草出了一种让专业书法家钦羡的境界。
陈世旭的性格中有暴烈强悍的一面,重义重诺,很阳刚。前几年文坛上有人霸道,恶语伤人。其实不只是前年,这类事情在文坛上就从来没有间断过,一般都采取不予理踩或同样回敬几句不好听的,打一番嘴仗,要不就千脆诉诸法律,打上一场官司。而陈世旭呐,竟想狠揍对方一顿。若不是我和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横竖阻拦,险些就闹出一场文坛暴力新闻。就是这样一个人,性格中又有一种很女人化的东西,干净细腻,不怕琐碎,喜欢洗衣服和做饭。而且是天天洗、天天做,还洗不够、做不烦。现在连女人能做到这一步的恐怕都越来越少了。
说起他的性格,还有更绝的,或者说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他在文坛称得上铁的朋友似乎不多,跟谁都似乎总像是若即若离,但一且说起他来,大家又总觉得他不错。特别是异性,跟他常有联系且颇有姿色的不止一位,我们在旁边看得清楚,等待着成就佳话的同时,又不免担心这小子因为醉入花丛荒废了写作。但十年、二十年过去,他依然故我,该干吗仍旧干吗,而且干得越来越老到了。
这或许是被革命老区熏陶的结果,天生就有一种现成的沉稳和坚执。他的创作几十年来从不跟风,只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忠实于自己的文学追求,反而得以“常青”。可见,作家的文学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性格。
不过,如果以为陈世旭太过刻板,活得没情少趣,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他执意保守的那些原则,他的放开完全可以说是洒脱的。他喜欢唱男高音,学腾格尔的《蒙古人》几可乱真。而且他唱歌的时候非常投入,全身每个毛孔都向外散发浪漫和柔情。喜欢他的女性倘若在这个时候上去拥抱亲吻,我猜他肯定会用同样的热情回报。
陈世旭兴趣广泛,除了书法,还喜欢摄影、雕塑、游泳等等,而且在这些“副业”上他反而喜欢争强好胜,不像对待文学创作那样平和从容。其实,他所有的“副业”,都是一种修炼,一种补充,目的是为了营养自己的“主业”他真正钟情的始终是文学,生就为文学而来,只甘心情愿做文学的工具。
所以,他被文学磨炼得个性强烈,充满矛盾。有时极端执拗,有时又无比随和;有时豁达大度,有时又偏激率性;有时宽宏大量,有时又敏感多疑;对文学非常专一,却又涉猎广泛,见一行爱一行……矛盾产生碰撞,碰撞才有感觉;矛盾就是复杂,复杂才能深刻。而感觉和深刻就是创作的全部才华。
这正是典型的文学性格,或者叫优秀作家的性格。
飞行将军和诗
蛋刚落地你就叫个不息呼天喊地为的是那把米明白晓畅,精短透亮。看上去像脱口而出的大白话,细品则别有意味。
如果不看我这篇文章的标题,恐怕很难有人猜想得出此诗是出自一位将军之手。尽管知道了作者是将军,却又会生出更多的好奇:这是一位怎样的将军?雄心万丈的将军哼唱着这般富有生活气息的短歌,该有着怎样的情致?
我一直都觉得军队中司令一级的人物都非比寻常,有着令人敬畏的神秘感。这或许是因为我曾经当过兵的缘故,当兵的碰见司令都要双腿并拢打敬礼的。我认识解放军某部的空军司令员李永金中将,却是在一个轻松的场合,还有很多他的部下,这于是更便于我观察他。中将穿便装,上身是黑色短袖衫,腰背挺直,神情朗澈,比想象中的司令要年轻得多。他谈天说地,性度谦和。身居中心,却能从容自然地让每一个人都不被冷落,不感到拘谨,让大家觉得舒适,随意,该笑的笑,该唱的唱。
这就是司令,有大智慧!他在当军长的时候,一次视察驻扎在山上的雷达站,战士见到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哭了……他们当兵几年,连个营长都没有见过,没想到军长会突然间从天而降!我理解这些战士的感觉。说实话,当兵的见过军长,这几年的兵就算没有白当。
其实,李永金跟我同岁,准确点说还比我小几个月。却早我一年参军,至今已从军四十三年,光在天上就飞行了三十五年,是驾驶过十一个机型的歼击机、强击机的“特级驾驶员”。在结识他之前,朋友已经向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他的故事……但,给我印象最强烈的,他是个多产诗人,已经出版了十几本诗集和歌集。
风在雕刻天空天空雕刻雄鹰鹰在雕刻翅膀翅膀雕刻心灵这应该是飞行的最高境界:是心在飞,而飞机不过是心的翅膀。风又是飞机的翅膀。
扶摇天际,长久地置身极高处,看长空云舒霞卷,日升月移,连天霜雪,广阔浩渺。诗人内心扩展,斗牛剑气,高吟肺腑。
他的歌声单纯而旷达,光明而嘹亮,却有大气势,大神韵!“飞行将军”了解高天,情怀浩荡,大睨雄唱,自不足奇。让我惊讶的是他竟有相当分量的作品表现了世间百态。
如《挑战》:
肉体的棺材停放着腐烂的时间出壳的灵魂在灯红酒绿中飞穿……女人戴男人的面具男人刻女人的身段还有那些脱光衣服的诗篇正与前来约会的人儿相见一个人与一群思想游戏一个思想与一群人在挑战……看来,这位“飞行将军”不仅熟悉空中,还很了解地面。天髙地阔,世事洞明,体现出一种军人直率的血性和浄言直睃的坦荡。现代商品世界,人们见惯了才子滥情,而李永金身为司令,喜恶遣于笔端,不扭抑本性虚俗处世,不作情作态追求华丽,不隐晦曲折故作艰深。简洁明快,磊落大气,而大境界往往就是这么简单清楚。
2我曾当面问过他,一个空军司令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军务缠身,哪会有时间写这么多诗?他说诗不是时间的产物,是感受的结果。空军培养的就是高度集中,高度紧张,高度机敏,不然战机倏忽间就会一闪而过。诗情也是如此,人不可能永远处在高度紧张之中,缓解紧张的一个好办法就是写诗。他是把诗当成自己的军旅日记来写。
诗是生命的火光,能给思想一种温暧。他抓住稍纵即逝的生命体验,颖悟顿开茅塞般的心理快感,获得人生境界的开通真是一员儒将。这只会有助于他当个好司令员。
我这个老兵由衷地为我们的军队有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司令感到欣幸,感到振奋。
做母亲的压力
在我的收藏品中有一幅画,题为《女妖的舞会》。那是一九九六年夏天,在湖南省作家协会的一次聚会上,一位朋友的女儿送给我的,她名叫胡岸子,当时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她把画裱糊在一块踏染的蓝布上,新奇而别致。画面初看像一片树林,还有累累果实,仔细端详竟看出了女人躲躲闪闪的面孔,或只有一张阔嘴,或只露一双媚眼,或只见飘散的长发,还有蛇样的腰身,丰美而诡怪的腿脚……老实说我觉得自己一时并不真正能读懂这幅画,为女孩奇异的想像力所震撼。
她就是骆晓戈的《家有女生》一书中的“女生”。这样一个“女生”是不是有点特别?这个特别的“女生”有一个怎样的“家”呢?她的特别跟她的“家”有哪些关系呢?一个健全的家庭里不是有女生就是有男生,一个健康的女人,只要愿意就可以组织起家庭成为母亲,这是个很自然的过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件自然的事情变得不那么自然了,母亲成了一种职业,母亲的心灵是孩子的最好课堂,家也就随着成了第一学校。这是因为剧烈的社会竞争所致,现代人没有孩子的自己拼,有了孩子的拼孩子、让孩子拼。过去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如今龙还想生龙,凤还想生凤,连老鼠也都想生个“龙凤胎”!世风如此,孩子们的感觉又如何呢?这些女生男生身上的压力并不比父母轻,他们的竟争从幼儿园就幵始了,或许还可以说从在娘胎里就开始了。孩子们不但要承受自身竞争的全部压力,还要承受父母转嫁过来的压力,而父母的期望值又总是过高……在这种情势下,承担一个“家”不容易,在家里当个“生”同样也不容易。因此人们格外需要一种智慧,化解父母及孩子身上的诸多压力和烦恼,让生活变得自然和轻松些,多获得些有“家”和有“生”的快乐。
我以为,骆晓戈的《家有女生》就体现了这样的智慧。她以做母亲的切实体验,并把这种体验放到现代社会的大背景下考量,分析现代生活条件下的家、女人和女生,从而提炼自己的思想,培育做母亲和做女生的自信。读来清新质朴,见解独到,且令人信服。这或许跟作者的经历不无关系。骆晓戈是一位坦诚而富有勇气的诗人,做过“妇女热线”的主持人,故能对现代妇女的境遇感同身受,尤其对楚文化背景下的女性,有许多颇为精辟的论述。她还曾长期担任儿童文学刊物《小溪流》的主编,并把刊物办成了少年畅销读物,也因此得以广泛地接触和了解当代少年和他们的种种心态。举一反三,这对她理解和保护女儿的丨吾性,不能说没有启发。
女人生下孩子,自己也便成了母亲。当女人和当母亲不完全是一回事,分娩其实也是女人的第二次降生。之后母性就应该随着孩子一同成长、成熟。生下是恩缘,养成是情智。孩子在五六岁的时候都有一个喜欢模仿的阶段,或喜欢拆卸玩具.或喜欢唱唱跳跳,许多家长都容易忽略孩子的喜好,甚至误认为是孩子胡闹,借嫌烦怕乱而予以限制。胡岸子在那个阶段则喜欢在纸上涂涂抹抹,骆晓戈成全女儿的天性,鼓励她乱画,画了就给她挂起来,她们的家里天天都在举办女儿的画展。这样做并不是让她将来一定要成为画家,只是开发孩子的智力。
懂得启发,才是教育最神奇的魅力。教给孩子观察和思考的方法,不是逼孩子活受罪,让她享受把物体变成线条的奥妙和趣味,这就不是痛苦,而成了一种快乐。好了,胡岸子还真的就画下来了,兴之所至,信笔涂来,简练而充满活趣,想象活泼而怪诞,且有一种天真而奇特的幽默感。她渐渐地竟有了点名气,在国内获得过诸多奖励,也多次参加国际儿童画展,并获得过大奖和荣誉市民金钥匙之类的东西……这对骆晓戈的“家”和“女生”来说,似乎是机会来了。眼下是个“速成时代”,许多家长恨不得自己的孩子一出世就成名人。不是有人让孩子四岁写日记六岁出书吗?现在小作家、小画家、小大人、小人精太多了,经媒体一炒就可发一笔财。骆晓戈和她在部队做技术工作的丈夫,都没有逼迫女儿非要当画家出大名不可,他们明显不赞成以激素喂养和催熟的教育方式,熟得早,掉得快,人生被夺走一个阶段,生活还能健全得了吗?让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早早失去童真,失去发展童年想像力和创造力的空间,会给今后的生活埋下人工隐患。而让孩子保持童真和孩提时代完整的记忆,对其一生都受用无穷。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最大的常常是童年的经历,许多伟人都把自己的成就和对儿时的记忆联系起来。
胳晓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女儿的感觉和想像力,培养她的自立能力。教育的主要职责就是“引导意志力”。孩子有什么样的意志力,将来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2001年的夏天,胡岸子以六百二十多分的成绩考人浙江大学物理系,人学第一年就在大学生辩论赛中获“最佳辩手奖”,并被选为理学院的学生会副主席……同那些悟性遭到压制和破坏的孩子大不一样,她兴趣广泛,富于创造性,快乐而自信。因此,她的可塑性很大,对未来的选择余地也很大。
说来也巧,就在女儿成了大学生之后,骆晓戈也调入湖南商学院,当了中文系的教授。像她这样的人当教授是再合适不过了,她们这一对母女也真是一对绝佳搭档,一同成长,一同变化,相互总能处在最便于理解和交流的职位上。作为她们前十几年“家和女生”的总结,就是诞生了这部书母亲曾经是女儿的家。以后慢慢地,女儿将成为母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