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寒风文集
15256100000121

第121章

他们走到地图跟前,杜聿明看着地图说:“黄维兵团覆没,刘伯承腾出手来,把南线的几个纵队摆开,我们插翅难飞。过去六个兵团都无能为力,现在只凭着两个兵团的力量,想击破刘伯承、陈毅两大野战军,谈何容易。还是想办法说服老头子集中兵力,东北共军已经入关,如果傅作义发挥当年守涿州的本领,把共军拖在华北一个月时间,江南江北还有足够的兵力……突围,我是失掉了信心了!”杜聿明送舒适存上飞机。飞机在陈官庄上空盘旋了一圈,向南飞去。杜聿明立刻感到孤独,冷清,寂寞。这时他特别想念家人,想念他的童年,想念他那一去不复返的闪耀着荣光的岁月……如今,这一切都离开他了!在他处于最困难的时刻……杜聿明默默地走回来。夜色朦胧,战地异常寂寞。杜聿明、邱清泉、李弥、司令部的人员和直属部队的主官,各军军长都在这里,杜聿明对突围没有信心,各军军长却兴趣盎然。第五军军长被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所鼓舞,站起来说:“我主张夜间突围,猛烈突然地攻破共军一点,突出去。”

因为五军是王牌,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充满了信心。战车团团长说:“我主张白天突围,这样我可以横冲直撞,越野行驶。”

骑兵旅长说:“我主张白无突围,夜晚突围我的马腿都得折断了。”

二百师师长说:“咱们来个假投降……”杜聿明苦笑了一下说:“弄假会成真的。”

邱清泉突然发现了什么,立刻警觉起来,侧耳细听,说:“共军为什么不攻了?”

杜聿明也一惊,命令副参谋长文强:“了解各前沿情况,加强戒备,文强用电话问过前沿情况,回来说:“全线平静。”

杜聿明坐不住了,连续十几天的激战,为什么突然停下来,而且全线寂静,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共军跑了?夜静得很,这种宁静倒令人不安,显得空洞,绝望。小飞机出现,徐徐降落在陈官庄临时机场上。舒适存带着空军总司令部通讯署署长董明德走出来。董明德把两封信交给杜聿明。杜聿明首先拆开蒋介石的亲笔信。蒋介石在信上抱怨:“黄维不听话,性情执拗,毁了我的军队,现在没兵可调。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空军掩护下白天突围,集中力量击破共军一方,哪怕突出一半也好,决定空军放毒气弹。”

老头子已经语无伦次,一件事反反复复地提个没完,死拉住一个过时的观点不放。杜聿明看着舒适存问:“再没有别的交代吗?”舒适存说:没有了。”

杜聿明问:你亲自见到他了吗?他精神好吗?”

舒适存摇摇头说:我亲自见到了他,我一面报告一面留意他的神气,他在听话和说话的时候经常出现突然神情沮丧、疲倦、困乏、焦灼,但一刹那过去,他会立刻警觉,无端地把人训斥一顿。”

“他骂你了吗?”

“没有。骂高级将领不听他的话,不顾大局,认不清局势的严重。”

杜聿明感慨万端,绝望地把手一挥:“先给董署长安排住处吧!”

他继续说广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禁长叹一声:“盈虚有数,再退回十二年,我们或可重整山河,而今……”舒适存说:“黄维兵团的覆没,伤了老头子的心……”杜聿明说广难道我们会比黄维强吗?”

舒适存凄然一笑。杜聿明说:你们具体计划实施,既然老头子高兴,我们只有顺从,反正是……”杜聿明走出,来到邱清泉的住处。邱清泉一个人在斗室里踱步。见到杜聿明就问广舒适存带来了什么?”杜聿明说:突围,空军放毒掩护。”

邱清泉不髙兴地说:“老头子听不进一点意见吗?”

杜聿明说:“电报说不清,我写信给他,上、中、下三策,请他抉择。明天飞机起飞把信带到南京。”

他坐下来写信,一边写一边慷慨激昂地说:“我始终坚持放弃西安和武汉,集中兵力和共军决战,这是上策。否则,各兵团持久固守,争取政治上的时间,这是中策:邱清泉问:“你说明白,争取政治上的时间是什么意思?”

杜聿明放下笔站起来:就是和平谈判。一提到和平,老头子就发火,但这是大势所趋……”邱清泉说:“这就是叫老头子下台。”

杜聿明说:“所以我有顾虑。”

他坐下来又写广如果照命令突围,绝对达不到目的,只能步黄维的后尘。”

写完毅然投笔,“他认为他那是上策,我认为他选择的是下策。明天由舒适存带去,向老头子面陈。”

他把信封起来。外面狂风怒吼,天色昏黑。杜聿明一惊,推门一看,风雪一下子扑进来。杜聿明绝望地走回来,颓然坐下。邱清泉也站起来,望着外面问:“怎么办?这么大的风雪……”杜聿明摇摇头:“天不作美,冰天雪地,吃住无着,几十万生灵……作邱清泉烦躁地在地上踱着广共军不攻,加强工事,围困我们。”

最后他下了决心,“好吧,作困兽斗,固守。我不走了,共产党吃不掉我。”

八六大风雪。风雪旋卷着,搅得满天白粉。狂风呼啸着,在平展的大地上荡来荡去,无止无休,像百万巨大的妖魔,疯狂肆虐,横冲直撞,蹂躏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物。大地阴森恐怖,完全被冰雪淹没。杜聿明的士兵在交通沟里,地堡里,露天掩休里,冻得偎缩着身子,饥寒交迫,无地自容,幽灵似的冒着风雪搜寻老乡的粮食,揭掉房上的草和木料,杀老乡的猪、鸡、狗、猫。天不放晴,空投无望,空投场上也是厚厚的一片白雪。数以千计的驮马被杀死吃掉。骑兵的三千匹战马被杀掉。群众的骡、马、驴、牛、羊被抢劫。牲口的尸骨丢得遍地皆是,洁白的雪上,到处是血迹斑斑,但很快又被新雪淹没。伤兵场上数以万计的伤兵,冻死在露天的交通沟里,有的到处爬,挣扎,最后被冻饿而死。树木和房屋不见了。士兵在雪地里挖麦苗吃,挖老鼠洞找粮食。杜聿明愁眉不展:“给南京发报,希望用雷达导航空投熟食,阵地里已经没有了生火的东西。用雷达导航。”

大风雪。飞机将一包一包的大饼、馒头投下来。士兵们扑上去抢,人们饿得发疯了,用枪向枪到吃的东西的士兵射击。空投场上成了士兵的屠杀场。被打死的士兵以及下级军宫的鲜血染红了空投场。为一张饼而厮打、争夺、扫射,要死几十个人。杜聿明和董明德住在一起。他们不住地看犬。地上的雪在加厚,天没有放晴的迹象。杜聿明问董明德:你对时局的看法?”

董明德说广从各方面说都不能打了,你们这里被围,北平西苑机场已经丢失,空军损失很大,如果你们这里没办法,平津也不保。以前还有人主张‘和谈,听到老头子不高兴,现在没人再提了。南京慌乱一团,任何人也拿不出办法。共军把黄维兵团消灭,给你们带来很大的困难。”

“为什么共军停止了攻击?”

“共军在部署新的战役。”

杜聿明愤愤地说广不战,不和,数十万生灵饱受饥寒……这支力量被消灭,南京不保。我不知道国防部想些什么?”

董明德说:“你去和老头子面谈……“杜華明把手一摊广弄到现在,我去也晚了。从东北到徐州,老头子举足不定,又一意孤行……”杜聿明心里话没说下去。董明德说:“封建社会形成这个条件,一人至上,有他在世,没有别人说话的余地,只能一味恭维,奉承,唯唯诺诺,以至于此。”杜聿明激动了:“我有一肚子的意见,但是我不愿意在老头子下野之后落一个反蒋的罪名……”李弥来电话。杜聿明起身到舒适存屋里去接。李弥说:“从第一线摸进一个人来,是十三兵团的军官,送来了陈毅的一封信。”

杜聿明把屋子的人都赶走,只留舒适存和副参谋长文强在旁。他放低了声音问:“他说了些什么?”李弥说:他有点吓晕了,说不出什么话来。把人和信给你送去,你问问他也许会说点什么。”

杜聿明说:“好吧!”圏在这个小圈子里,与世隔绝。杜聿明也不反对看一看从另一个世界里派来的人,他想知道信上说的是仆么。舒适存瞪着大眼,对这场对活出现在高级人物身上,感到吃惊。他问广什么事?”杜聿明把手一摆:“无非是劝降……”他不想多谈,渡着步,等待李弥派人来。人被押着带了进来。杜聿明接过信来,上面是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的名字。他想:如果能保全这两个兵团,也可以同意。看完把信折起,向舒适存说广找人审问一下,不要威胁,平心静气,杜聿明带着信,踏着雪去登邱清泉司令部的门。邱清泉是蒋介石的人,不得到邱情泉的同意,杜聿明不好单独行事,因为兵权在邱清泉的手里。一进门,他看见邱清泉正和第五军军长邱维达在烤火,喝酒。杜聿明把信给邱清泉说广陈毅的一封信,给你看看。”邱清泉接过信只看了一眼,一句话没说,把信投到火里烧着。随即倒酒,举起杯子递给杜聿明说:“来,先暖和暖和。”

和杜聿明干杯。随后掏出枪来,数着枪里的子弹说广我还能亲手打死两个共军。”

这是故意给杜聿明难看。杜聿明提醒他:“那里面是三颗子弹,不是两颗。”

邱清泉说广那一颗是我的朋友。”

杜聿明转身走出,他心乱如寐,后悔此行。弄不好,事不成面身先死,落得个叛禽的罪名,太不值得。他回来走进舒适存的屋子里。舒适存说广已经审过了!这人吓晕了,谈不出什么,只说共军要他把信送到,如果被杀,全家生活由共产党负责照顾。”

杜聿明站在那里想了好久,说:“把他送出去吧,这一切都不是他的罪过。”

送信的人被带走。杜聿明问:“空投情况?”

舒适存说:“得一张饼要付出几十人的代价,这不是救人,这是杀人。空投场上已经铺了几层死尸……”杜聿明说:“但愿皇天见怜。我这个从来不主和的‘好战分子,现在觉得和平才是唯一无二的法门!”

八七华野前线司令部。粟裕司令员在屋子里踱着步,深思,不时看看外面的天气。外面,大片的雪纷纷飘舞,东风吹来,又潮湿又冷,地的雪在迅速地加厚。参谋长走进来说:“给杜聿明送信的人回来了,没有带来回信,杜聿明的士兵饥寒交迫,死伤狼藉。”

粟裕司令员说:“劝面不降,无可奈何。士兵无罪,展开政治攻势,阵前广播《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同时,一、敌人空投落到我们阵地上的吃的东西,近的允许他们的士兵来搬。二、远的我们给他们送去。三、就近前沿给他们投吃的,或者送到前沿,让他们来取。”

参谋长高兴地道广这是自古罕见的命令。我完全同意,立刻通知部队。”

这是一道少见的命令,但是战士们是那样高兴地接受了,而且立刻付诸实行。被厚厚的白雪盖没了的淮河平原,有时显得异样的难忍的平静。党中央正在部署平津战役,让这里暂停,等待命令。过去,杜聿明每次进攻,上有飞机,下有坦克,何等的紧张,热闹。现在,茫茫大雪,封锁住天空,敌机不来,杜聿明也龟缩起来,坦克也不出动。一切都很平静。鲁山和苏平在一起,在第一线监视着敌人。电话铃响了,鲁山拿起话筒毫不客气地问:“你是哪一个々我就是鲁大个儿。”

对方说:“我是粟裕。你在干什么?”鲁山惊得呆住了,这太出乎他意料之了。他觉得不自然起来:司令员,我们呆着,呆得都烦了,脾气也大了,还不动手啊?”

粟裕司令员说:别急,闷得慌了和敌人说说话。”

鲁山不明白司令员的意思广和敌人?和这些人有什么说的呢?”

粟裕司令员乐了:“劝劝他们,干什么等死,没吃的,没住的,活动活动,过来不好吗?你们给他们点吃的,扔过去,或者让他们来吃。”

鲁山说:“我明白了,我喊话他打枪怎么办?”

粟裕司令员说:“他打你,你就打他。”

天黑,雪白的地面,就像北冰洋的白夜一样,还是可以看出几十步远。他们的阵地离敌人只四十米,站在观察哨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鹿砦里面的人,可以看清敌人地堡的枪眼。鲁山对苏平说:“我掩护你,你去喊话,你的声音尖,听得清楚。”

苏平爬出观察所,蹲在交通沟里喊起来:“蒋军兄弟们,过来吧!都是受苦人,别给蒋介石卖命了!”话音刚落,一梭子机枪子弹掠过苏平的头顶,跟着迫击炮也射击起来。鲁山出来把苏平护住,他自己站起半截身子厉声问道:“刚才谁命令你们打枪的?把他们的名字给我们记下来,等我们打\进去之后再箅账。叫你们过来错了吗?你们有吃的吗?没有吃的不是等死吗?”

对方静下来,没有再打枪。炊事员挑来两大桶米饭和馒头,和鲁山打招呼。鲁山这次要自己去喊话,因为他的嗓门大。他放大嗓子喊着:“蒋军弟兄们,你们已经饿了好多天了,特为你们做了饭,送去的时候不要打枪,听到了吗?”

对方传来了回话:“送来吧,我们不打枪。”

鲁山向老炊事员说:“你掩护我,我去送。”

老炊事员说:“你不掩护我也不怕。”

鲁山说:“好吧。”

他把枪架起来。老炊事员挑起两大桶吃的,走出交通沟,进到白雪皑皑的开阔地上。只见老班长慢悠悠地接近敌人前沿,自自然然,亳不畏缩。走到敌人前沿跟前,他把两个木桶放下。从敌人阵地里涌出来一群人,包围了老炊事员和木桶。老炊事员走开几步,站在一边说着:“吃吧!把盖着的布揭开,一桶是米饭,一桶是馒头,天气这么冷,不吃饱肚子怎么行?当兵的有什么罪?总不能眼看着人活活的饿死。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啊……”人们疯了似的抓着吃起来,狼吞虎咽。一会儿工夫都直起腰来了,想对老炊事员表示什么。炊事员把手一摆,挑着空桶往回走。拂晓前,敌人阵地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鲁山一下子骂起来,只见一个蒋军脸色苍白地滚进交通沟里来,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是下士班长,趁哨兵瞌睡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跑了出来,刚爬过鹿砦,背后一梭子子弹打来,我们跑散了广鲁山把吃的给他说广你先吃着,我去看看那两个人:他爬出来一看,雪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一动不动,另一个在雪地上挣扎。鲁山对苏平说:“你们用枪掩护我,我去救他。”

说着向雪地上爬去,他尽量压低身子,把雪犁开了一条沟,慢慢地接近那个人,好容易抓住对方的手,他感到对方的手冰凉,但是对方用死力抓住他的手。他拉住那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回拖,敌人用机枪扫射,苏平用机枪还击。鲁山一直把那人拖到交通沟边上,他一翻身跳下交通沟,反手把那人抱下来,问那下士:“是他吗?”下士班长一看高兴了广是跟我一起来的。”

他搬着那士兵说:“是解放军救了你的命。”

那人爬起来就磕头。鲁山慌了广不兴这个,你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了。送你去后边医院。”

下士说:“叫他去吧,我留下。我要为解放军出力。”

他把国民党帽徽揪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电话铃又响了。鲁山去接。他多么希望又是粟裕司令员啊,要是这样,他就好向首长报告情况。果然又是粟裕司令员。“你那里有动静吗?”

鲁山说:“报告司令员,我们这里来了三个,一个被打死,一个被打伤,一个好的是下士班长。他要求留下来。他是机枪射手。”

粟裕司令员说广你的意见呢?”

鲁山说:“我看可以,他是真心,又是受苦人:粟裕司令员说广我同意,和你们连长指导员说说。诚心待人,人也会诚心相报。工作做到人心里,比子弹打进人肉里作用更大。“八八红日东升,晴空万里。杜聿明以手加额,喜形于色。蒋介石来电:“照第三方案施行,自五日起,投足三天粮弹。”

时间已经跨进一九四九年了。舒适存说广从一九四九年一开始就唱起对台戏,共产党中央的主席,在元旦讲话中提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可是,我们的总统却声称,在保存原有的法统、宪法和军队的条件下,和共产党谈判和平。”

杜聿明绝望地说:“共产党公布了战犯的名单,我是战犯,老头子是死不和谈,和平遥遥无期。我们是磨盘上的粮食,怎么转都会把我们碾得粉身碎骨。”

舒适存说:“总统提的第三方秀,是针对你的上、中、下三策中的下策来的。”

杜聿明说:“无聃,有些大人物心胸狭窄,触着他一点,他就忌恨在心,寻机陷害,不管他自己是错是对,第几方案都行。让我坐战车,一个人走还行,遗弃三军落得万人唾骂,还不如死守下去。再守十天,半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时局也许会发生变化。”

舒适存说广共军电台广播了敦促你投降的全文。”

杜聿明说:“由他广播,我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