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刚经、心经“是”注——佛教哲学的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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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哲学开端分第二(2)

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指生求无上正等正觉的心愿。以往我们认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指人对万物合而为一的和谐一致的意识,实际上应指追求万物多归于一即万物同一或世界的统一性问题的哲学活动。因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执行着最普遍的、最高级的理智功能,它寻求整个世界的最高终极原因,从而对整个世界作出解释。由于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即是将我们引向了那个吸引我们的东西,要求人们的思维有所运思地朝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而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最高理性智慧。因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即是追问最高理性智慧的心愿。又因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是”,所以,用现代哲学语言来说,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即是追问“是”。再有,由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纯思,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即是把哲学称为“思”,而不称它为本体论、或哲学,体现了佛教对哲学的认识。又因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具智慧之义,那么,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便是对智慧有兴趣,即爱智。而佛教哲学正是通过“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的爱智活动,使哲学与智慧结缘,爱智成为了佛教哲学最基本意义,哲学就是爱智。佛教哲学把哲学释义为爱智,这不仅在形容哲学的特性,而且,佛教哲学也许是古印度哲学史上第一个使用“爱智慧”一词的哲学派别。另外,奘师和义净将这一句译为“发菩萨乘者”,加上了一个“者”字,使爱智成为爱智者,则是把哲学家(善男子、善女人)定义为爱智者。苏格拉底也把哲学家定义为爱智者。这里又透露出古印度哲学与古希腊哲学的一些共同点。

何:什么。

应:应该。它意味着哲学是“应该如何”的问题,而不是“是什么”的问题。

住:来自与“是”有关的词根vas,表示常在而有形象意味的存在。常在而有形象意味的存在,应即是现象,也即哲学上的“什么”。所以,以往才把“住”解释为执著(什么),这是因为有了“什么”才能执著。另,根据海德格尔的考证,印欧语系第三个“是”的词根wes,具有停留、驻守、粘附、固着、显现等义,也具有对于所提到的东西的首肯、确认的意思,而对物的首肯是指出它的显现、在场。Wes的变化形式wesan具居住之义,其分词wesend指持续出场、在场或不在场。海德格尔的这一认识给笔者很大的启发,似乎本品中的“住”即是wesan,wesend。或换句话说,“住”可能是印欧语系第三个“是”的词根。所以,“住”字在这里不表明一种空间关系,因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所追问的不是一种空间关系,它追问的是人进入敞开之境即置身于“是”的敞开状态之中,如何排斥一切人为的对物之存在的干涉。因此,“住”意味着看护“世界之家”,与“世界之家”共在。

云何应住:它暗示着人们所有行动都是有所指的,它通常指向了某物,否则,人们便没法知道它和谈论它。当人们说“是”时,一定是通过人们的思维和语言把“是”当成一个表象放置于人们的面前,使人们对“是”有所认识。或即说,“云何应住”即是把“是”作为一种呈现,摆置于人们的面前,并与人们建立起某种关系,才能为人们所把握。从这点认识上看,须菩提对本体的认识类似于西方哲学家的研究思想,都认为需要有一个具体实在才能对其研究。

降伏:排除。

其心:作妄念解。

云何降伏其心:应如何排除妄心,怎样止灭杂念。它提出了一个在追问‘是’的过程中,人类应该把什么当成杂念,什么当成真理的问题。因为,既然存在杂念,相应地便应该存在着纯粹的知识。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揭示了人们在追问‘是’的道路上,应该如何去判断、去确认什么是‘是’,并把什么当成杂念,什么当成真理,体现出佛教哲学对两种知识的选择。

善哉:赞叹词,犹言“问得好”。

谛听:仔细听。

应如是住:如下面所提到的方法来认识“是”。

【译文】

当时,与大家坐在一起的长老须菩提从座中站起,袒露右肩,右膝下跪,双手合十字,恭敬地向佛说道:“哎呀!世尊,您善于演讲‘是’。对于爱智者来说,应该如何追问‘是’,‘是’有什么显现可以被认识,应该如何排除不正确认识?”

佛答:“须菩提,你问得好!正如你所说的,如来善于演讲‘是’,今天将与你们讨论这一问题,你们仔细听。爱智者,应该如下面所讲的方法来追问‘是’,并排除不正确的认识。”

须菩提说:“好的,世尊,我们乐意聆听您的教诲。”

【评析】

“哲学的开端,正是起源于这种惊讶,此外哲学别无开端!”——柏拉图的这句名言,道出了佛教哲学的开端。据佛经记载,佛陀的少年时期是在无忧无虑的王室生活中度过的。直到他二十九岁的一个偶然机缘,才触发了他弃俗出家的念头。据说有一次,他到城外出游,在东、南、西三个城门分别看到了老人、病人与送葬的人,在北门则看到了沙门修道者。对比之下他痛感人生之无常,惊讶于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由此放弃了王室的优越物质生活而出家。笔者认为,佛陀在出游的过程中除了感叹人生的无常外,还应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更为重大的问题,才能引起了他的惊讶,他也才会有产生出家的念头。那么,是什么问题能引起佛陀的惊讶?笔者以为,佛陀所惊讶的应是吠陀文明带来的新思想,最主要的是sat哲学及其所引起的一切问题。

据佛经记载,佛陀出生在印度的东方,位于今尼泊尔与印度交界处之罗泊提河东北部的伽毗罗卫国,非雅利安人种,是汉藏语系人。换句话说,佛陀与中印度地区的人们使用着不同的日常语言。这一点从现代印度的语言分布特征也可以得到映证。在佛陀之前的几个世纪,雅利安人中的一支向印度的东南方前进,成功地越过现在的联合省,抵达到孟加拉一带韦伯著,康乐,简慧美译.韦伯作品集:印度的宗教—印度教与佛教[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86.。他们的到来意味着奥义书哲学开始走出梵文环境,传入东部的方言地区。而奥义书哲学传到东部地区应意味着奥义书哲学出现了一次文化输出活动,并经历了传入方言地区的一次较大语言学转向。佛陀在北门见到的沙门修道者应是当时的哲学家,虽然他们反对吠陀哲学,但也暗示着他们的哲学主张与吠陀哲学有关,他们的到来便应意味着新的思想传播到东部。由于吠陀哲学是关于“sat(是)”哲学及其所引起的一切问题,而东部地区的人们还没有受到sat的摆布,当他们向佛陀演讲关于“是”的知识之后,才能使佛陀感到惊讶。由于这一惊讶,佛陀才放弃了王室的优越物质生活而出家,并将由于出家获得的闲暇投入到一次长时间的思考中,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探求人生真谛的思考,以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

《金刚经》则是建立在由须菩提的惊讶而引起的发问之上。《金刚经》中,如果没有须菩提“哎呀”这一惊讶,那么,顺着第一品的思路写下来,《金刚经》应是记录佛陀及其弟子们日常生活的传记。但现在,须菩提不是对第一品中所描述的日常生活情境熟视无睹,而是从佛陀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更为重大的问题,由此而引起惊讶。而须菩提由惊讶引起的发问,导致了佛陀及其弟子们日常生活的中断,并开启了人们对终极境域,或说终极关怀的觉醒。由此,佛陀及其弟子们被置身于一个纯粹的思想境域,并展开艰苦卓绝的思考,并为人们敞开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可见,惊讶就成为出于本性的求知,惊讶就成为唤醒佛教沉思的力量,一种思想性的真正力量。正是由于《金刚经》的这一惊讶才促进了佛教的认识活动也由此而成为一个由浅入深、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无限运动发展过程,并使佛教徒获得了心灵的满足。因为,经中须菩提的发问不是为任何物质利益和某种实用目的,不是关于如何经营功名利禄的问题,而是与生活无关的、是关于世界的问题,仅仅是想知道世界的究竟,是为世界的奇妙所引发出来的求知欲。因此,它体现了人之为人,不在穿衣吃饭,而在于他能够发问,然后去思考哲学问题,一点点地推进而达到求知,为智慧而求智慧的思辨活动所呈现出人类追问形而上学之路。

本品中,须菩提的提问:“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应何住,云何降伏其心”——这一问句是须菩提在追问宇宙万物的本原、人生真相之究竟的学说——关于形而上的哲学问题,这才是须菩提最为惊讶的事情。或说,须菩提惊讶于世界为什么竟然是这样。佛陀与须菩提就围绕这一问题开展讨论。以前将这句经文解读为:“发心求证无上正等正觉,应如何证悟般若智慧,如何降伏妄心、止灭杂念,悟解佛法真谛。”但对其具体含义却有不同的解释。在众多的注解中,笔者认为僧若讷的解释较为合理:“须菩提正发此二问,一问众生发无上心,欲求般若,云何可以安住谛理;二问降伏惑心,云何可以拍摄散乱。一经所说,不出此降住而已。”悟真子辑校.金刚经全注全解[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38.指出了这一句经文阐明了两个主题:一是追问形而上学,另一是如何区分两种知识。追问形而上学即是追问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追问“是”。而两种知识的划分意味着须菩提注意到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杂念,人类应该追求什么知识等问题。在后面的论述中,佛陀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是什么”的追问方式统统归为杂念,并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作为纯粹知识。而杂念与纯粹知识的区分,相当于巴门尼德把知识划分为真理和意见,杂念应相当于西方哲学中的意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应相当于真理。据此,笔者以为,这一问句似可这样理解:“世尊,你是否用最为简明扼要的讲解来告诉大家,‘是’是什么?它逗留于何种要素之中,并应该如何排除大家本来存在着的不正确看法,让爱智者获得正确的认识,知道如何修行,使得一种思想由此而发生。”而对于佛陀的回答:“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则是佛陀告诉了须菩提,追问“是”,应该该走哪一条路(“如是住”是走得通的道路),并且,还告诉须菩提有一条路是走不通的(“如是降伏其心”即是指出一条完全走不通的道路)。我们可以参考巴门尼德残篇四来理解:“来吧,我告诉你(我的话你要谛听),只有那些研究途径是可以设想的,一条路是,是,不可能不是,这是确信的道路(因为它通向真理);另一条路是,不是,必然不是,我告诉你,这是完全走不通的死路,因为你认识不了不是的东西,这是做不到的,也不能说出来。”由此可见,两种知识的区分体现了古印度和古希腊的哲学家,都对两种知识进行了选择。

在经中,由须菩提的惊讶而引起的对凡事都问个为什么,体现出哲学家知其然,更想知其所以然的精神。如果说,《金刚经》中须菩提有什么值得我们学习的话,就是他一直追问为什么的精神,这是智者所应具有的精神。惊讶于万物为什么会是这样,才会有求知的欲望,才会有科学研究的动力和热情。牛顿惊讶于苹果为什么落地而发现地心引力,瓦特惊讶于水蒸气而发明了蒸汽机。我国是世界上开化早的国家,却对事物的认识存在着模糊性、直观性、笼统性等方面的缺陷,及科学技术的不发达这一情况,究其深层次的原因,就是科学家对世界的认识已处于麻木状态,缺乏神秘感。一直视苹果落地、水蒸气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而没有了惊讶。我们读《金刚经》就应该保持着惊讶,惊讶于《金刚经》为什么会是这样,才能发现《金刚经》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