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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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途上一别(2)

“这次败退到北之庄,实不相瞒,我只愿能实现心中所想……受您盛情款待,可否赐在下一碗开水泡饭?”过去的战场修罗,说出了如佛一般慈悲温和的话。

利家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催促儿子道:“马上就拿开水泡饭来。不用说也是要一起喝上一杯的。”他找不到话来安慰胜家,“人们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深知您今日的懊悔之情。但从宇宙轮回来看,原本因胜而骄便是迈向灭亡的一步,因败而发奋便是迈向胜利的一步。盛衰流转,又岂能由一日的悲喜来决定呢?”

还未言及其他,胜家便像领悟了利家所要说的道理似的,“既然如此,可惜的就只不过是那永不腐朽的功名罢了……不过,又左大人,请放心,我已有所决定。”

这是往日的那个胜家。现在的他毫无焦灼迷惘之色。酒壶拿来了,胜家迅速喝了一口。也许就要在此告别,他敬了利家父子一杯,几口吃掉了整碗泡饭,说道:“我一生所尝过的美味,也比不上今日的这碗泡饭。多谢款待。我绝不会忘记。”

他匆匆告别,走到了玄关处。利家送他到外面,见胜家之马已经十分疲惫,便对侍从道:“去马厩把我的菊花青牵出来。”他将胜家扶上自己的爱马,再次让利长取过马辔。“不可有任何差错。送大人到城外的商家那里。”

然后又特意对马上的人说道:“在您到达北之庄之前,这里的防备都会是万无一失的。”

胜家原打算离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调转马头回到了利家跟前。这是已经告别,并已离去,却又想要再次告别的胜家的心意:“又左大人。足下与我,是从年少时便开始往来的亲密朋友。然而,我已战败,我匠作从道义上来说应与您划清界限。就此作别了。”

这是胜家对利家所说的最后一席话。这是他所能对利家表明的最大限度的善意,同时也包含了他一直以来的感谢心情。

这一切都毫无虚假地写在了马上的那张脸上。利家道:“甚为惶恐。”

为着胜家的这番心意,他发自内心地行了礼。出了城门的胜家的身影,被血红的暮色染得分外浓重。十名骑兵及数十名步兵,胜家率领着仅有的残兵就这样走向了北之庄。利长遵照父亲的嘱咐,一路为胜家执辔。“已经够了,快回去吧。”虽然胜家几次这么说,但为防万一,利长还是执意将胜家送到了城外。途中,胜家看到了城下町的新房子,道:“在你父亲的治理下,这里也相当繁荣呢。不只是带兵打仗,领土治理这方面也要好好向父亲学学。我胜家也学到了不少。”

如此,胜家就在马上与利长聊起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时不时还说句笑话逗利长笑。

到了城外,利长把马辔交给随从。“祝您一路顺风。那么,我就此告辞了。”道别后,利长回去了。他的父亲独自一人坐在胜家离去的主城里,看起来有些落寞。“我已经将他安全地送到城外了。”

“是吗?”

只淡淡回答了一句。利家默默坐着,想必心中感慨万千吧。他就这样在府中城度过了二十一日。利家未能得知的是,彼时秀吉的羽柴军已经越过了橡木岭的国界,沿着板取、孙谷、落合等地,直逼府中城而来。

“父亲大人,要给您拿蜡烛来吗?”“不用了,这里用不着。今夜必须待在武器仓库。你也给我好好盯着哨兵,千万不可懈怠。将士们已经相当疲惫,你一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全部松弛下来。”

“知道了……那我去了。”“我也到武器仓库去。”

他们一起出来。就在此时,从仓库下的昏暗走廊里,传来了如同在井底叫唤般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傻子、傻子……”

“绝对不行,不行,怎么能放手!我绝不放手。想在这种地方白白送命的傻子,绝对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到我叔父的跟前来。”

那拼命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滑稽。“那叫声是谁?”

利家竖起耳朵。利长马上回答道:“是庆次郎。一定是庆次郎。”利家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还是那个聚集着武者的昏暗走廊。他定睛一看,侄子庆次郎正在那里和一个人拉拉扯扯。

“快来吧,来嘛。”庆次郎似乎只是一味拉着那个人的手臂。

若是那位武士真心想要挣脱的话,毫不费力就能甩开年仅十四岁的庆次郎。但因为对方是主君的侄子,只能低头平身任凭其拉扯。武士的举动流露出无声的拒绝。

“是庆次郎吗?在吵些什么呢?”“啊,叔父大人。您来得正好。”“是谁啊?你拉着的那个?”“是又兵卫。”“什么?这不是长赖吗?”

“是的。就是刚才叔父在仓库下面大声训斥的又兵卫长赖。叔叔,请您再骂他一遍吧。因为他就是个大傻蛋。”

“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呢。长赖在那之后怎么样了?”“他刚才正准备切腹自杀呢。”

“哦?……然后呢?”“我阻止了他。”“为何阻止?”“因为……”

庆次郎装模作样地抬起了他那聪明的鼻孔。然后又露出一副难以理解叔叔想法的表情争辩道:“明明是武士,却想要就这么白白死去,不是很可惜吗?他刚才还想要切腹,如果只因为被主君训斥,觉得很没面子就要切腹,那我庆次郎岂不是每天都得切腹?”

“哈哈哈……庆次郎可真是说了有趣的话呢。”站在父亲身后的利长,想要趁机为长赖说情,于是向前一步,接过了父亲的话茬。

“庆次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从刚才开始就躲着。”

“躲着?”“刚才又兵卫被父亲训斥的时候,我就想他一定会企图切腹吧,就偷偷躲在那个柱子后面观察他。”“哈哈哈。虽然有些胡闹,不过庆次郎可真是聪明啊……父亲大人,您瞧连庆次郎都如此为他担心,您就原谅又兵卫的失言吧。”庆次郎也一起为长赖说情。“我刚才就想拉着他一起到叔叔跟前,让您再骂他一通呢。您就原谅又兵卫吧。”

利家只是一味沉默着,既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然而,片刻之后,他直接对又兵卫长赖说道:“长赖,别恨我。”

又兵卫被这一意外之语深深打动了。他把额头抵着地板,声音哽咽地说:“您,您说什么呢?臣不胜惭愧。请让我以死谢罪吧。”

“你也是为主君考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只是听来不太合适……但是,有时善意的进言也会将主君置于危险之地。这一点也已经在大家面前训斥过你了。别一直放在心上,忘了这事吧!”

村井长赖满脸感激之色,一直长跪不起。庆次郎见长赖已被赦免,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他还是个连片刻的玩耍时光都不愿错过的少年啊。庆次郎已经十四岁,也到了可以出征的年龄了,但因为是兄长的孩子,担心他有个万一,所以利家一直没有带他出征。利家在这个侄子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凡夫的才能,因此也从不过多地去约束他,任其自然发展。可以说,利家对庆次郎基本上是放养的状态。

庆次郎突然一下子爬上了仓库的梯子,大叫:“啊,看到了看到了。”随即又爬了下来,搜寻着利家父子的身影。利家正带着利长和长赖,朝着营帐走去。“叔叔,我刚才看见敌人了。是敌人!”

庆次郎追了上来,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兴奋劲儿。他告诉利家,从瞭望塔上往东望去,可以看到沿着北陆街道的胁本一带,已经出现了羽柴军的旌旗。

这时候从瞭望塔的哨兵那里传来了情报。利家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只有秀吉的先头部队来呢,还是其他将领的先头部队也来了,这点还无法确知。

“庆次郎,你太吵了。”代替默默走在前面的父亲,利长瞪着庆次郎说。但是,作为表哥的利长所说的话对这个少年没有任何威慑力,他自己反而常常受到庆次郎的影响。“孙四郎(译者注:利长)大人。据说合战今晚就会开始。虽然叔叔一直不带我去,但是在这里开战的话,就算他不允许我也要去。就算对手是孙四郎大人,我也是不会输的!”

“别啰唆,到西城母亲那里去吧!”“我才不要去女人堆里。明明要开战了!”“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利家转过头道:“利长,放开他。”

庆次郎拍拍手,对苦笑着的表哥笑了。随后他便走到大院的另一边,从那里可以看到胁本。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凝视着被敌人的篝火染红的夜空。

从城的前门飞奔过来几个骑兵,是负责侦察的骑兵。他们迅速地进了城,不久就到了利家所在的营帐。全城的人立刻从各自的将领那里获得了详细的情报。“今夜驻扎在胁本的是堀秀政的先头部队。秀吉似乎是在后方的今庄扎营。虽说一口气长途奔驰而来的军队不可能立刻来袭击我们的城池,但对手可是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的羽柴军。黎明时分需要特别警惕。”

府中城诸将士都听说了方才村井又兵卫被斥责的传闻,并据此推测出了利家的想法。秀吉大军压城,这会是一场决定兴亡、不可避免的围城之战。将士们对此都已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