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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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苏醒

半夜,风起,隔着玻璃,街道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疑是暴雨,深睡的街邻相约出现在撩起的窗帘后面,身后是温和的灯光,将人体的轮廓映在窗口,像一幅幅冷静的油画。这么恣肆的轻描淡写,端坐在窗前,风起的第一刻,和暴雨极其相似的声响,给我一种置身实地的感觉,稳妥、安逸、饱满的暴雨声,这种声音出现在深夜,丝毫不影响更多人的睡眠,也许会从列队的睡眠缝隙中穿越,亦能将美好的梦境洗涤得尤其干净。这是我的经验,无数次夏天的午睡,暴雨倾泻,铺天盖地,鼾声反而显得更匀称,一梦觉醒,炎热被清扫,空气被梳理,干什么事情都精神百倍气定神清。看着更远处街道朦胧的灯火,勾勒出眼前的尖尖屋顶,仿佛有些摇晃,街上的灰尘、纸屑和没来得及收拾的空易拉罐,碰撞,奔走相告,风变得越发有点妖气,有塑料盆被吹落地上的声音,有铁皮雨棚局部被翻转的声音,甚至有硬块从阳台摔落地面沉实的声响,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被震惊,防盗器发出刺耳的笛鸣,有一只泡沫箱在地上翻滚,走走停停。那些映在窗口的人影开始不安,躁动,继而出现三两家庭成员的合影……推窗,原来是狂风,意欲将这个黑夜推翻。“山雨欲来风满楼”,若是在乡下,屋檐下悬吊的灯泡会拼命地摇晃,清瘦的身影在门洞中倾斜,惊慌得不知所措。

回到乡下的母亲和伤愈出院的父亲早已脱离风雨飘摇的茅屋,住进了楼房。他们一定也会在这样的夜晚从卧榻上惊起,看风在大地上席卷,黄月亮生长出层出不穷的芒刺,想起安逸中的儿子和不算遥远的城市。

他在干什么?他在城市的深夜回味尘嚣直上的白天和热情的太阳。天气越来越像夏天的样子,露在夜里的膝盖不再需要一条薄薄的毛巾被,关节中隐隐的酸被渐渐温暖的大气稀释,白天的汗液流走了。他的想法异常活跃,纷乱的人事,孩子的暑期培训,狭窄的钱包,紧张的医患关系,生活中隐蔽的诗歌和酒。如果必须坐到电脑跟前把想法都变成文字的话,密密麻麻的文字形同蚊子,打开台灯,有另外的蚊子从敞开的窗户趋光而入,带着黑暗的舌头,向他暴露的血管致敬。为了对付它们,插好电灭蚊器的插头,农药和菊花的芳香在房间里飘散。现在是六月,蛐蛐的歌声留在乡下,同样留在乡下的有蜈蚣、老鼠和蛇。他一一将它们温习过了,它们有可能又复活在城市的一台电脑的字幕中。他没有办法在生活中活得别出心裁,大概想通过艺术创作来弥补这分遗憾。这样的弥补往往是和父母毫无关系的,即使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狂风即将席卷的晚上,也不会被他想起。

狂风只是天气剧烈变化的一部分。

有些动物,通过不正常的出没为天气突变代言,通常是在夏天,夏天通常有更多的东西活过来。

蜈蚣白天黑夜都藏在哪里,地底下,洞穴里,黑暗中这不需要考证。太阳出来,天地照彻,真相大白的寓意最初可能来源于这里。然而像蜈蚣、蛇或者老鼠这些幽居于黑暗潮湿中的动物,是回避真相的,这样想的同时被另外的发现惊诧,它们毛皮的黑(或者接近于黑色)是不是和它们的生存环境存在因果关系。这是个有趣而深奥的提问,百科全书也回答不了。百科全书没做出回答的疑问,通常被我假设。三类动物中蛇的分类有时候可以佐证,特殊品种:叫做竹叶青的蛇是不是经常悬在竹枝上,颜色让它们相互蒙蔽;另一种名叫“土地婆”的毒蛇经常盘在泥土上,你分不清是土坯还是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理。倘若蜈蚣、蛇或者老鼠成群结队地逡巡在大道上,倘若它们顷刻之间都变成纯白,是不是比本真更可怕?有点,人总是惊讶于另类的不正常,而对自己的不正常表示理解和宽容。

这些蛰伏于地下的生物总会有出头之日。就像今晚,风不正常预言着天气的突变,强对流——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人也是有反应的,比如关节中的酸,它像是要出来,遍身游走。动物的生物钟倒转,它们比人更早的预知外面的时间将要发生重大变化,甚至是灾难,它们从土地的深层鱼贯而出。

一个沉闷的黑夜,意识像一段浮木,在梦的河流上放逐。构成了一个事实:夜是黑夜,(我没有亮着灯火睡觉的习惯)作为脊椎动物的老鼠可以攀缘,书桌由四根光滑而冰冷的金属腿脚支撑,一米高矮,这样的悬崖没能阻止老鼠成为一个掠食者。书桌上有一小袋饼干和散落的方便面碎屑。一只蜈蚣是怎样从黑暗潮湿的洞穴中爬出,怎样沿着墙脚爬行,怎么适应房间的空旷和自由行走的畅快,都是不得而知的,现实生活的中毒或者死亡的威胁渐渐向睡梦中的我靠近。中毒和死亡代表的是结果,没有真正在我的身体上获得证实。只是说,我曾经离中毒和死亡有比想象更近的距离。34年的生存经验和大约30年的记忆旅程,有两次与这些冰冷和质变的词擦肩,算计其发生的概率也如同彩票中奖,是生活的奇遇和极其偶发事件。所以我特别珍惜这两次切身体验,觉得如果再不把体念记写下来,第三次降临,或许不是自己清醒的记录过程,而是别人为我追寻死因的推论。那个夜晚有一条肥硕无比的蜈蚣从乡下的墙缝中爬到我的床上,它发现这个世界居然有如此干燥舒适的觅食环境,成堆的带有血液流淌脉管搏动的新鲜食物,它以节肢动物的爬行方式在我的身体上丈量,欢娱得不忍心下手。经过扁平的盆地一般的腹部,翻越小小的山梁,我的肋排起伏有度,和它蠕动时身体的曲线是一致的。它终于抵达了我皮肤最薄、血管最丰富的颈脖……这多像童年的玩伴在我的睡眠中拿着鸡毛掸过我的身体,类似的痒。我从潜意识中伸出手。粗糙、陌生感、运动和盔甲的凉,梦被惊得粉碎。我太有经验了,乡下生活的痕迹都积累在我的性格里:母亲曾经疼痛的呻吟;一只老鼠在我的书堆里玩耍将圆珠笔碰落地上;父亲铁嵌似的手指还夹住我的耳郭(因为农事,催我早起);鸡舍里莫名其妙的纷争(鸡若是被其他动物惊扰总是咯咯的叫个不停),我总能第一时间抓住床头的电灯开关,那个小小的盒子一般的按钮,弹簧的作用,让夜晚真相大白。那是一条在我的身体上旅行了半晌的蜈蚣,硕大、黝黑发亮,像另一只弹簧,快速地从床沿弹到地上,没入床底,转眼不见。我没有惊叫,然而父母的睡眠是浅显的。他们有自己的第一反应,抓住手电,推亮,仿佛偷牛贼真的出现,就在我挪开的床底。一团尘埃纠结的蛛网,两只露在外面的尾触不停地摆动。一只潜入夜色的入侵者被收拾,然后手电圆柱形灯光逗留在我的身上,颈侧稍有不适,我的手指被他们移开:两枚间距细微的齿印,针尖大小,无痛。夜晚很快被电闪雷鸣充斥,父亲的手忙脚乱,母亲的痛哭号啕。很热闹。我最终什么事情也没有。

习惯是这样的。我们善于通过蜈蚣和蛇等冷血和无胆囊动物的出现,去推论天气骤变的可能;然而这预知了天气骤变,却缺乏对蜈蚣等动物的可能出现采取一些防备措施的生活技能。不是集体无意识,而是我,我近乎冷血近乎无胆囊,我缺乏生活技能,同时也缺乏应对突然发生事件的处理能力,比如现在,风狂飙,黄花菜都凉了,月亮都黄了,我依旧无动于衷。我只能无动于衷地端坐在文字里做一些假想:父母亲离开了怎么办?天翻地覆怎么办?回忆最终代替了他们怎么办,故乡最终代替了他们怎么办?

我依旧深居简出,或者被贫穷撂倒,过着蛰伏的生活。只期待一种,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