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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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从离开开始叙述的地方

从宾馆出来,接着电话,径直走向出租车。小县城的星级宾馆,距离闹市区有点远,显得安静,像个华丽的寡妇,安静地面对现实生活,失望和忍耐。早起的出租车司机,五六个,在夏天的早晨,站在路边、车旁,聊一些清淡的话题。见有人从里面出来,斜挎背包的样子,他们果断地结束了话题,蜂拥而上,去哪去哪地问道,他们形成的局势像一张网,我悻悻的像一条逃逸的小鱼,择机钻进一辆安静的旧车。身后的话题又被续上。

才发现我的左手边,驾驶员是一女的,北方人的体形和嗓门。她在问我,我说去火车站。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车行驶在30块钱的路途当中。我开始陷入沉默,回忆陌生的空调房间,好像有人进来过的,离开前说了几句话,我让电视机保持很小的音量一直放到天明,睡梦的缝隙中有闪烁的画面,空调匀称的呼吸;回忆昨晚的聚会,分开十几年的同学领着自己的丈夫和一群亲戚在另一家酒店里等我,他们用热情的寒暄将我灌醉,还有大桶的生啤。回忆的沉默最终误导了坐在左手边的女司机,她浓厚的淮北口音,她在说:你不要以为你是外地人我就会宰你,去火车站没再便宜的价格了,我也是外地人,嫁到这里开出租谋生。我看了她一眼,多善良的人儿啊,她穿着绵绸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脖子上搭着毛巾,黝黑结实的脸膛,脚上是便宜的凉鞋,脚指甲中有泥土的颜色。我是信任她的,于是车站一会就到了。

我又一次记错列车的始发时间,赶九点实际是十点,时间宽裕起来,大面积地摊在心中和脑子里。

上一次记错列车时间表不到一月。从一个单位出来,天色将晚,镇子上再没有车开往城里,我和朋友在漆黑的柏油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很远处有机车的声音,道旁住户家中泄露出的微弱灯光正好和车内的地址牌形成反射夹角。人在焦急中是有潜能的,至今我还相信,只是隐约地看到一个字,那个小县城的开头的那个字,我们便像拦路打劫一般上了车,先送朋友回城,然后我才独自去火车站。算是顺利,朋友说,别急。我说是不急,二十点的列车赶得上。二十点的火车站,建在另一个方向上的火车站,安静得像是准备好睡眠的农夫,灯光被车站外的农田吸收掉了,局限而安静。车已经告别了站台,工作人员哐啷地锁门。我跑进空荡荡的候车厅,走投无路似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来晚了。异乡的火车站像一枚陷阱……寻了一家客栈,每晚三十块,可以提供一张床,一双洗不干净的拖鞋、一瓶开水和赤裸的水龙头边少量的洗衣粉。这种境遇里床、拖鞋和开水可以帮助我度过一个异乡的寄宿之夜,我没打算去洗臭烘烘的袜子,洗衣粉的作用大概不可能用来刷牙。

来时的车站是被忽视的。我只为寻找一个等在铁栅门外的朋友。他高高的个,戴眼镜的清瘦的脸,暗淡的衣服。人的形象特征蒙蔽了环境。不,是环境的陌生如同无字天书,没有可读性。从车厢中走出,期待的人影连同乘车人的视界一同摇晃,找到他为了避免走丢。他戴着墨镜,站在人群的边缘,避让的嫌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那副墨镜,冷冷的黑。他是我走来的方向。我们一起在人群里消失。

天张开了亮色。失眠和有可能逃走的火车驱使我清晨五点就来到车站广场。黑漆漆的广场,除了我还有一位老人家,坐于台阶,身后有两只鼓鼓囊囊的包裹,看上去像被褥。被他看成是不可靠的人,混沌中一副警惕的样子,叫我不敢靠近半步,那时我是希望和他说上几句话的,可以照亮黎明。但是没有,我将要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或者递过去每一根香烟,都可能被看成是套近乎,不怀好意。

上午十点的车。6个小时,360分钟,我和一个微小的车站胶着在一起。

记起,应该给他发条信息,告诉他我已经从宾馆来到了车站,告诉他我会用一小时的时间去观察并记住他家乡的车站。发现手机已经不在口袋里了。这个发现让人顿时郁闷惆怅,七八年来一直舍不得更换的手机和卡号,因为七八年里它让我生活在很多层次的朋友亲属之间,数不清的号码另一端都存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他们让我的生活色彩纷呈,除了房子的另一空间。顷刻间坍塌了,我变成了失踪的人。

极有可能的是,我手机中记录的所有人,不管什么人,他们在昨天、上个月份、曾经的某年,或多或少的和我发生了关联,影响了我的价值取向和暧昧的情怀取舍,我贫瘠的事业收获原本羞涩难耐,是他们在手机芯片中种植了我对生的博大希望。他们也同样以名字和号码的名义支撑了我的个人世界,每每想起,激动不已或者泪流满面。

火车站开始忙碌起来。脚步,频繁的手机铃声,婴儿的啼哭,陌生人之间试探性的攀谈。声音的交响和人物的陆续出场丝毫没有影响我对遗失手机的怀念。我想到了很多让遗失在手机里面的人找到我的办法,比如,走遍他们存在的地方,告诉他们我剩下的联络方式;在自己的个人空间(网络上申请的单纯记录心情的文字空间)里大声疾呼,好叫他们留言告诉我姓名和号码。或者从此让自己彻底躲藏起来,联系我的人都为我写信。我陷在候车厅,很窄,想出来的办法也是如此局限。旁边坐着一大孩子,绒毛满面,不停的发信息。有个爷爷模样的人带着双胞胎孙子,那是两个没办法约束的孩子,铁栅栏将候车厅和售票处分开,两个调皮的孩子从铁栅栏的缝隙中自由进出,那让我想起“缩骨法”——传奇而向往的武术境界——所有的栅栏仅仅是心理上的障碍,形式主义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手中各自握着车票,我突然紧张起来,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的孩子,车票在他们手中,随时会失踪。继而他们又穿越了检票处的阻隔,从简易的办公桌抽屉里发现并寻获了更多的车票,兴奋得手舞足蹈,纸质厚实,颜色醒目,字迹清晰,在他们手中是那么像钞票。我越发惶惑,祖孙三人的车票一定会混迹其中,和车票面值相等的钱便会打了水漂,甚至会耽搁行程。暑期,小站不多的行人中学生模样的旅客甚多,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翻手机或者挂着耳塞,看任何人都一样的表情,拒绝和疏远。正惶惑时,其中的一个年轻人,青春的面孔,他走到那位爷爷身边高声地说:赶紧把你们的车票找回来,否则会丢掉的。爷爷笑着,点头称道,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些东西。耳塞影响了年轻人自己的听力,这一影响暴露了他的用意,多有素养的人。他的好竟然让我生出些许希望来——对于那部丢失的手机。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希望会让时间生出更麻利的脚来,走得更快。

赶时间的乘客陆续加入到我们中间,唯独没有那辆安静的出租车的出现,和一个黝黑敦实的女人,或者她持有的是淮北更北的口音。

麻雀从田野间飞入小站的通风窗,又从通风窗飞入候车厅,欢娱的在头顶盘旋,那时候,东边窗户也正有阳光入侵,雀儿灵活的飞翔就有了被照耀的投影,阳光或者浮尘跟着沸腾起来。时间已经不早,我们逐一被放行,所有的守候,连同小站,久已做好远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