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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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等在小镇

写下这座小镇的名,我心里会烦躁。记起一个和我和小镇都有关的年份,更烦躁。

1995年,我和一些简陋的行李被寄乘在一辆敞篷货车里,投递到一个灰色的小镇。十几年的经历,我用了一个“等”字,等于的等,等待的等。它没说出表情和质地,它暗示出姿态,漫长的时间和某一种陈腐的信息,有囚禁的意味。我并不愿意用女人的一种细声,将深山的野花旁若无人地开放,将开放的孤零,尖声地喊出。我继续说等,这静止的表象,照亮一个人的倦怠,照见一个肉身的姿势,他委身而坐,或者靠依着一棵树的帮扶,沉默不语,但内心潮涌。和蜿蜒而上的街道,和起伏不定山脉,是如此熨帖。像“沉睡”一样的形容词,很轻;像“睡梦”一样的名词,很轻浮,十几年存于误认为诗意的小镇。

小镇果然偏远,便于隐蔽,是它选择我在它的腹中躲藏了十数年。藏者小心不安,不需要激情;藏者气息微弱,饱口的哈欠也不至于惊动别人的睡眠;久藏者藏便是等,等别人发现,然后奔走相告,一个陌生的人,他躲藏起来寻找新鲜感。终于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我是艳遇,我也终于没有成为闲人激情的猎物。我一直陶醉在自怜和自恋中,今天突然有一种荒芜感堵塞在大脑里,电话这时候响了——真高兴。一直舍不得将手机卡换掉,经营了好多年,小镇外面的人算是也认得几个,他们像是通向我身体的许多条路径,属于过去,也属于我的将来。我不希望手机卡换了我变成一个失踪的人。我有点迫不及待,打开手机发现上面浮现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多么希望他(她)是看过我的一些轻得能被风卷走的文字,然后电话提醒我还活着的。原来是路过,打错电话了,对方说对不起,一声对不起,又将我重重地抛在小镇上失望。

我学不会对小镇说上一两句充满寓意的话,一两句寓意小镇的话。我最终没有将生的温度丢掉是因为小镇并不是完全闭塞的,起码路还是伸向远方的,路的一头连着安庆,一头扑向武汉和同样是外省的南昌。它们在两端无限延伸,我站在路口眺望,一副欲起飞的样子。

当我怀着一颗年轻的心,抵达这个小镇之前,我一直想着一句话“我可以像一条鱼,默默地游到这里,不多久,又默默地游向别的地方”。这种表达是从作家张承志先生处学会的,看见它就喜欢,喜欢得情不自禁。做一条鱼的状态好奇妙,我甚至偏好这种感觉:游到了一个鱼目混杂的液体中,我不管不顾就是了,别人管我顾我之时,我有从缺口逃生的技能。我最终游遍了这个生态圈,发现容积只有那么大,一个缺口都没有提供给我。气馁了,甚至快死了。死鱼会饱着肚子浮上去,而我像是在身体里装下了石头或者金属,沉在水底,睁大着双眼看见浑浊和消沉的气息在周围弥漫。

抒情是一种释放。我觉得好多了,轻松多了。在一个地方存身十几年,肯定是有感情的,即使是恨,也是一种记住它的方式。和地理,小镇的人文,和它的社会风俗发生的交谈,事实上一刻都没有终止过。我时常站在阳台上眺望小镇,时间在缓慢地流动,我仰着一张金黄色的脸,看着附近的村民扛着农锄,牵着水牛,牛哞声让贴地的灰尘颤抖,飘忽不定。很快,几个旅行者拖着行李箱从街面上经过,她们让我兴奋,吊带衫,超短裙,皮肤和头发在阳光里闪亮,晃眼。她们正向河那边的新街紧赶。我这样想的时候眼睛也从老街和牛哞声里掠向河那边,车的集散地,货物的集散地,建筑在远处星罗棋布,它们热烈地勾勒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城市的影子。牵牛的老农停下来,对着站在杂货店门前的另一个老者说:你看,做鸡的也真不要脸。撇撇嘴,一副唇亡齿寒的表情。走在前面的小姑娘显然是没有听见,走得依然意气风发,高跟鞋一点一点地,颠簸着前面的胸后面的臀。我要设法让她们慢下来,再慢下来,我要感受到光、色彩、浓烈的体香、梦想和旅行经验……我得让自己暂时从等候的姿态里挣脱一会,于是我走向阳台的边角,目送,让她们带走我的目光。

工作似乎不需要我更多地投入热情。但是病人进来了,我得管着他顾着他,这是感情的给予;记录,按规程一一写好他们身体的过去、现在,将来是不需要预见的。但是我要感知的,却不是工作的过程。在这个小镇上,在医院这个小社会里,该有一个什么样的我被呈现出来?走廊上人来人往,各种声响掺和,我看见匆碌的脚步,又看见阳光里的浮尘,它们的一致,是否跟有生命无关。电扇在头顶上摇晃。好几次,我曾经怀疑,那些脚步那些浮尘是被电扇制造的气流吹走的。楼上的人忙碌多了,一会咚咚的脚板响,一会乱哄哄的笑声,继而几双脚急促地从楼梯上下来,直到轿车的马达轰鸣,饭局和会议在城里等着他们。

我也在等,等什么自己不知道。夜晚的小镇,夜幕下的医院宿舍区,平房、回廊,大一点的四合院,出口处的围墙倒掉,铁门不知丢弃于何处,整个像一个没有收口的盒子,拾荒的人,或者是北风都可以自由出入。没有闲杂人也没有风起的时候,安静得尖锐,诗意得隐秘。前些年还是单身汉。好几个单身汉聚在一起,在走廊上摆上一张小桌,几把小椅,下班了围坐在一起,使劲摔扑克牌,使劲往鼻子上贴纸条。掌灯时往桌上摆出几只白色或者红绿色的塑料袋,塑料袋所含聚氯乙烯是否有毒我们不管,里面装着花生米,咸菜咸鱼块之类,喝的啤酒跟雪花似的,啤酒瓶在桌子底下连蹦带跳。后来他们再不玩贴鼻子的游戏,彩色炫目的纸币摆满胸前,桌子也搬进去了,脆生生的笑也被关在房子里面。我很失败,口袋里从没出现过那么多白花花的钞票,门,冷冷地硬硬地关上。我坐在走廊里,失语,闻到了合欢花的幽香,想起远方的姑娘。很久了,那些场景像熟透的五月桃,在记忆里将甜的秘密裸露出来。哦,我又记起了,那个四合院的拐角有一棵五月桃。

我不是没有出去过。1999年,广东惠州,同学约我到了那里。城市把自己整理得干净,漂亮,通风。再看一眼穿城而过的河流,岸上垂柳依依,大片的垂柳像臃肿的脂肪,河流就更像深陷在脂肪里的腹股沟,堤岸被水泥格式规整,流淌的河水肮脏,散发着腐臭。我为自己想象力自豪,深陷在脂肪内的腹股沟,清理起来有多么不容易。同学让我在河滨公园的长椅上等他一会。同学衣着华贵,从身边走出去,有一股化学品的香味向我飘来,然后我低着头往自己的怀中嗅了一口,腥咸的汗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顿时有些自卑。另一个衣着整齐的男士,和同学相向地走到一起,走到杨柳荫里。他打开黑色皮包,让同学细致而深情地望进去,然后两个魁梧的身躯靠在一起,像遮蔽什么,的确我只能看见一片重叠的白色背影。同学扭过头向我张望,那一刻,我同时发现他的一根指头,白色的附着粉末的指头,先在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含在嘴里。发现我在看他们,这显然让他们意外,于是向我看不到的地方走去。我感觉被什么东西刺到,或者被冰冻,也有可能是被电击。一个动词在内心一闪而过:失踪。

同学再没有信息,我对于他也是如此。我相信命运是不同的,我的命运,就是和小镇守在一起,等在一起。他和大世界连在一起。我们都在拼命寻找各自想要的。我回到小镇变得更加沉寂,我曾经差点失去自己,虽然小镇无法让我获救甚至重生,无法医治我内心的沉寂,但是小镇的安静,显露着某一种哲学式样,渐渐地,他能让我感知,在我等待的那一瞬间,在我等待的漫长光阴里,还有一个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