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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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时光在房子身上长老

我觉得我快老了。一天比一天世故,性情的稳定出乎意料。时光在我的身躯上取到的景也快速变换着,其中我知道一些,另一些靠感觉,靠思维,靠印象,比如,我知道的,皱纹像树叶的经络一样,笑起来更显眼。那时候的树叶像晾在日头里面,叶绿素被阳光折射掉了,而经络像河流一样浮现出来。我从镜子里发现了这个秘密。秘而不宣,一些人反倒肤色红润,致密的脂肪将岁月的痕迹都填满了。改变使活下来的青春为之颤抖。偶有兴致时,弄了一个乱发,而且根根直立,理发师傅用胶水一样的化学品在剩下的寸草上糊弄一番,然后头顶上的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让头发都寻找到一个固定的指向。折返,用镜子一照,差点就晕过去。你见过名牌西服上的排扣吗?掉了其中一颗,安上去的是一枚金属铜扣很刺眼,效果是一样的。我不想再将感觉思维和印象获得的部分记录下来,记录下来的变化更快,甚至转瞬即逝。也无法记录,这是文字的局限。

人和房子不同。人建立在食物,行走,肉欲,阅读这些动作性的基础上,只有在居住的时候才和房子联系在一起,并且发生一种寄生关系。父亲一直住在老家的房子里,他对那座宅院的情感比我可靠牢固,舍不得离开。一直是母亲相伴着住在那里,一个人静下心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另一个人也一定会从阳光里移动着走进屋内,让窄小院子里的空气挥舞起来。不久前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好像对外祖母的角色很满意,一时半会没有回来的打算。老屋和院子只剩下一个人影,像被光阴虚构,他坐下来,浮尘也跟着沉淀。我更容易被这样的孤独忍受打动,这是一个事实,他住了几乎有小半辈子,可能住不到它的坍塌,然而他有没有急着想要它坍塌呢?一定不会,但是他也一定希望这样温暖的阳光陪着他更久。父亲有着坚实的身体和坚硬的性格,而流失的光阴像风一样,像舌头一样柔软,卷走像牙齿一样的坚实。

十几二十年了。父亲像牦牛一样健壮。他的形象出现在十几或二十几年之前,我无法将他从窑厂烧窑的镜头中剥离出来。他手拿钢叉,站在熊熊烈火映红的窑门前,一捆一捆的枞树枝被掀到烈焰之中。我更喜欢在回忆他时联想到炼钢英雄的样子。淬火而出的砖瓦卖了剩了,没过两年,剩下的砖瓦堆得像座小山。事实上,我家的债务也和砖瓦一样堆起来。什么东西都堵不了父亲烧窑的英雄般的热情,只有债务,它像尊神一样站在土窑门口。父亲可以选择的只能是蹲下来,蹲在债务的阴影里,一口口地抽着旱烟,让腰背弯成弓。窑洞清凉下来,荒草象寻找柴火的余温,席卷而来。我看着剩下来的砖瓦,想象着房子。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象,房子,楼房。农村里盖房子,用的是这样的砖瓦,欠下的是债。我家的债就是我家的房子,我家的砖瓦抵消了我家的债。

我顶着一头乱发回忆往事,同事们都说显得年轻了不少,我说我在回忆,回忆年轻的时光。只是显得年轻而已,我已经老了,老了就回避不了,回忆往事,躲藏在往事里的辛酸便汩汩地流淌出来。

我还记得,读初中的时候,乡下的理发师叫剃头佬,给念书的娃剃的头叫毛头,也有的叫“锅盖头”,看上去也和我如今的发式差不多。斜挎着书包,在原野上跑,雾或者浮尘都绣在头发上,增加了硬度,也竖起来。可惜我还是个读书的中学生,比别人迟到比别人迟交学费。真是难为父亲了,一点点地还债,一点点地积攒我的学费。我发誓要努力学习,发誓帮他们做事情,那时候的精神真可以拿到今天来典当,可在那时候没用。终于有机会让我参与到挣钱的事情当中,是1986年。父亲在我暑假的时候接下一个“工程”来做。我之所以称它为“工程”,是一匹15米长3米宽6米高的土墙要垦掉,算起来应该有接近400方的土壤要开挖出来,运出去。父亲用锄头开垦的样子斩钉截铁,运的任务我来完成,用手推车运,一车又一车,总也运不完。终于完成了,套现了,暑假也快过完了。我一而再地称呼它为“工程”,包含两重意思:终于削平了半边山,又填起了一座高地,让原本荒废的池塘面积逐减了一半。池塘连着我家的菜园,一个月的时间,菜园的面积增大了一倍。菜园的位置很好,坐北朝南的向。一条新修的机耕路和菜园被薄薄的篱笆相隔,机耕路上进出的车辆与日俱增,作坊店铺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从路边冒出来。父亲很用心地经营着菜园,我知道他是有深意的。

我在《一只装下故乡的容器》里面说,我老家的地名叫银珠塔。有一个老师说银珠塔的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料,那时候开始,银珠塔的土族都急不可耐的想找一块地方搬出去。那块菜园也就像块璞玉从水底浮上水面,成为人们争相竞购的对象。那件事情之前,我是多么怀疑父亲的智慧,有关经商的,有关养育我们的能力等。最后的买主也是赢家,是一个我叫叔叔的裁缝,他为人诚实厚道,是个口袋里塞满存折却到处喊穷的那种人。他把存折放在我家桌子上的那个早晨,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父亲面色微醺,脸庞一下子开阔了,那是我一生看见的父亲最开阔的脸。存折上的数额很大,让我开了眼,我又一次想起没有卖掉的砖瓦,乃至漂亮的楼房。

很多年过去了,事情总是被时光改变得很快。原来还是首屈一指的楼房,还是很长面子的房子,躲在更漂亮更宽敞房子形成的逼仄里,老了。老屋里的一些事情都变成了旧物。我在一篇《倦睡在墙脚的老猫》又写到“老猫倦睡在墙脚,陪我晒太阳”。还是那只老猫,年已老体已弱,它像是更喜欢那些旧物,找到它们或者找到它们的阴影,安顿下来,躲藏起来。是不是有时候找到的是父亲的阴影?这样,老猫更无法分辨哪些是旧物的阴影,哪些是父亲的阴影。我也一样,走进那些旧物就像是走进父亲。或者说我已经无法再走进,然后悠闲地坐到它们中间,和它们密切交谈。这样的陈旧,叫人想哭。

我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坐在电脑边上,想象浮在老屋上空的太阳,想象安静的老屋,想象话语越来越少的父亲。即使也一次次地把自己装扮得很阳光,很多情况下自己已经感受不到了。感受得到的只有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