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罗曼的后事，柳韬自己也好像死了一次。
不同的是罗曼离开的是肉身，留下的是灵魂，而柳韬离开的是灵魂，留下的是肉身。
不知道哪一种死亡方式更痛苦，但事实是，他们从此阴阳相隔，鸳梦成空了。
柳韬在家里整整闷了三天。原先混乱的时差更混乱了。饿的时候，就胡乱吃几口孟红云热了又热的饭菜；困的时候，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那个时候周围一片混乱，总是看到火光之中，罗曼被烧得焦黑，冲自己大喊“救命”。
更多的时候，柳韬就是枯坐在窗前，外面的风景是凝滞的，思想也是凝滞的。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哭起来，然后觉得口干舌燥，将桌子上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白开水一饮而尽，和着咸泪。
孟红云一直放任着柳韬的悲伤，偶尔会在送饭的时候轻声安慰几句。那个时候柳韬会发现尽管孟红云的表情是在微笑，但眼睛却是红肿的。
理智提醒柳韬不能再这么消沉了，哪怕只是为了母亲。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这几年半工半读的忙碌生活过惯了，突然的空闲让他无所适从。而那时柳韬之所以让自己忙碌，一方面是为了母亲，另一方面就是为了罗曼。他希望自己回国之后能够凭自己积累的学识和财富让两个女人过上无忧的生活。
罗曼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走了。但是，还有母亲呢。这么想的时候，柳韬觉得自己很不孝顺，失去了罗曼就好像失去了全世界，一点儿也不顾及母亲的感受。
第三天的时候，门铃响了。柳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动。他认为不管是谁来都跟自己无关。
可是片刻之后，房间门开了，孟红云走进来对他说：“韬韬，有位叫肖颜的姑娘找你。”
柳韬的大脑似乎反应了几秒种才想起来肖颜是谁。他本来想说自己不想见人的，但肖颜已经走到他的房间门口了。
“柳韬！”她冲他招招手。
柳韬只好跟着孟红云走出来，招呼肖颜坐在沙发上。孟红云则忙着端水果上茶。肖颜一面跟孟红云说“阿姨，不要客气，我什么都不吃”，一面忍不住打量着柳韬，眼睛里全是惊讶。
柳韬心里面苦笑了一下。虽然没有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脸没洗，胡须没刮，头发没梳，身上随便套了件黑色的棉T恤和旧牛仔裤，脚上没穿袜子，趿拉着一双拖鞋。
如果是往常，柳韬一定会羞愧致死的，但现在他只是苦笑罢了。
肖颜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端起滚烫的茶水就喝了一口，结果被烫得狼狈不堪。
“对不起”，肖颜忙放下茶杯，脸已经涨红。
孟红云看着这个冒失的姑娘，微微有些怜惜。过去柳韬没出国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家里美女如云。但这次柳韬回来，客人只有这个眼生的姑娘上门。罗曼的事情柳韬没有通知任何一个朋友。
所以，这个姑娘跟柳韬的关系应该不一般呢。
再看这个姑娘，人很乖巧，长得也俏丽，比罗曼要漂亮。一想到罗曼，孟红云刚刚好转的心情又难过起来。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漂亮的姑娘也远不如罗曼好啊。
孟红云就什么也没说走开了。两个人冷场了一会儿，倒是柳韬先开口：“肖颜，你来找我有事吗？”
肖颜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流利地说：“柳韬，我是奉季总之命来找你的。他想让我了解一下你现在的状态，看看你有没有到我们公司工作的意向。前些时候季总和你的心情都不好，所以他也没跟你提，当然现在呢，他也不是要我来逼你做出决定的。工作的事情你可以慢慢儿考虑，但一定别忽略季总对你的好意。”
柳韬想，肖颜这些话是不是打过草稿了呢？
他说：“肖颜，你替我谢谢季总的好意。罗曼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以后的问题。我是因为罗曼才回国的，但现在……其实我在英国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家合适的公司可以选择了。”
柳韬说完自己都有些意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准备在国内发展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呢。
肖颜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好半天才说：“可是，如果你再去国外发展，阿姨怎么办呢？”
柳韬说：“我妈在这里无牵无挂的，可以跟我一起走。”
肖颜点点头，掩饰着失望说：“那样也好，但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柳韬说：“嗯，肖颜，我还要谢谢你。”
肖颜笑了笑就起身告别，刚迈了一步突然停下来，很突兀地对柳韬说：“柳韬，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想告诉你。”
柳韬说：“你说。”
肖颜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觉得季总对他女儿的事情感到悲伤吗？”
柳韬回想着季云天在停尸房里抱着自己痛哭，以及葬礼上悲伤欲绝的模样，心里一痛，点头说：“当然了，自己的女儿啊。”
肖颜摇着头说：“不，我觉得季总的悲伤只是在表演给别人看。我是他的助理，很清楚他真实的感受，”
柳韬问：“那又说明什么？你以为每个人都……”柳韬苦笑着比划，“像我这个样子吗？”
肖颜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之后又觉得十分苦涩。她说：“好了柳韬，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柳韬点头：“我听你的，你今天什么也没说。所以我也可以不用为季总的好意而为难了。”
肖颜被气得哭笑不得，但感觉到气氛已经好了许多。她借着这样的气氛跟柳韬道别。
肖颜走后，柳韬独自发了半天呆。
柳韬那句话当然是玩笑，他不可能当做肖颜什么也没说。
他回想着季云天曾经有过的举动，想起他曾经在女儿生死关头还操心自己的工作，确实很反常。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DNA的检测结果证明十三号尸体跟他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季云天又有什么理由不难过呢？
不过稍后，他又想起了另外一张面孔。那是季云天的儿子，季萱萱的哥哥季楠，云天公司的销售部主管。
柳韬想起来，他曾经在季萱萱和罗曼两个人共同举行的葬礼上有过反常的举动。
——当时他的确表现得很悲痛，但是柳韬无意中在殡仪馆的走廊上发现他边打手机边开心地笑着。没有谁能够在自己亲人的葬礼上笑得那么开心吧，当时柳韬正悲伤得要死，看到那一幕便对那个人生出了几分厌恶。
当时他只是感到厌恶，可是这个时候的感觉就不止是厌恶了。这里面一定有不寻常的问题！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到自己房间，把罗曼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找到自己那天保存的记事本。
里面是从电子邮箱里拷贝下来的天书一般的数字。
肖颜的话跟这封信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柳韬还是敏感地想起来这件事。
也许这两件事确实没有关系，柳韬只是被肖颜唤醒了，从悲痛中唤醒，然后意识到，也许罗曼和季萱萱的死亡并不是意外。即使是有人故意纵火，也跟这两个人有关，她们并不是意外卷进灾难之中的。
可是这封天书又代表什么呢？
柳韬沉思着，回想着从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过的情节，猜测着这是一封密码信。
他又努力回忆着当时发现这封信时的情景，以及处理罗曼后事时去她家里取相关物品时的画面。
没错，当时这台电脑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旁边还放了一本书。
罗曼有阅读的爱好，床头就放了好几本书，职场、言情、推理、历史，五花八门。而那本书为什么放在梳妆台上呢？如果说笔记本放在梳妆台上是为了使用方便的话，那么罗曼则不太可能坐在梳妆台前看书吧？她一向喜欢半躺在床上看书的。
想到这里，柳韬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冲进洗手间，洗澡，刮胡须，一气呵成，然后跑回卧室换衣服。
孟红云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柳韬一点儿也没有避讳在孟红云面前换衣服。他穿好衣服对母亲说：“我出去一下。”
孟红云猜想柳韬的出行一定跟刚才的那个姑娘有关。她刚才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笑声。这是柳韬回国后她第一次听见他笑。
虽然有一些替罗曼不平，但同时也觉得安慰。她对柳韬说：“好，我晚上给你煲银耳莲子汤，你回来得别太晚了。”
柳韬带着罗曼的笔记本电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罗曼家。
果然，梳妆台上放着一本书，封面是朝下的。
柳韬拿起来，是一本金庸的《笑傲江湖》第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