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慆慆不归·老兵自述:百万赴台老兵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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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台湾老兵·周云亭

周云亭,山东青岛人,91岁;1949年从青岛港去台湾,时年40岁;1987年1月转道菲律宾、香港回祖国内地后定居,时年78岁。

采访时间:1999年8月16日。

采访地点: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夏庄镇。

本来是一次难得的度假,可在去年的12月份便开始策划有关“台湾老兵祖国内地寻亲”选题的我,一到青岛,便把儿子扔在宾馆的客房里看电视,我找到青岛市台办,洽谈采访台湾老兵的事情。

因为青岛市在解放前是个非常大的港口,又因为当时国民党撤退时从这里带走了66000人去台湾,还因为青岛是我的老家。听父亲讲,我们家里就有当年被带到台湾,至今没有音信的远房亲戚,所以,选择青岛作为采访地是我很久以来的心愿。

事情进行得特别顺利。很快,我就和台办的工作人员开始了与台湾老兵的接触。

他们当中遭遇各有不同,归宿几乎也不相同。有的家人还在,妻子儿女给他们一个回祖国内地定居的喜悦。有的几十几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叶落归根也只有自己独立门户。更有的在台湾娶妻生子,大陆的家也枝叶茂盛,两边的家让他们偌大的年纪在台湾海峡上空穿梭,跑得好辛苦。

在我采访的二十几位台湾老兵中最小的67岁,年龄最大的已经91岁。

虽然周云亭老人不是我采访的第一个台湾老兵,但是91岁的他,冥冥中让我有太多的牵挂,脑海中几乎装了一个世纪的沧桑的他,实在是一段历史的见证,更何况为了早日回家,他舍弃了所有的一切。在我采访的许多老兵中,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一年中的某个时间,收到台湾寄来的“饷银”,也就是类似退役补贴类的一笔钱。数额大约在5000—3000美金之间。

而因为早回来了几个月,又是没有通过登记偷偷回大陆的,在台湾当了十几年兵的周云亭老人没有这个待遇。

而尽管如此,老人最喜欢提的事儿仍是那句:“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过小年。”

8月的青岛美丽而惬意,与满街都是慵懒的度假者相比,我们坐在青岛市城阳区夏庄镇周云亭老人家中的交谈有些过于沧桑,可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是1949年从青岛港被带走的,当时我已经40岁,家里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12岁,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儿子,他们一个9岁、一个3岁,最小的那个只有六个月。

当时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抓兵。为了躲避我跑到山上藏了七天七夜。那时候庄稼也都荒了,山上也没什么好吃的,我每天饿了就挖野菜吃,渴了喝山沟里的水,直到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便跑下山来准备回家看看,谁知走到半道上便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了。

那时我们大概有几百个人吧,都被送上停泊在青岛港的船上,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来到了台湾。

在台湾经过一番整编,我被编进了正规部队,又很快被运到海南岛,那时候战争打得很凶,很多人都死在了那里。我们这些人被打死的倒不是很多,主要是北方兵到南方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天靠吃烂菜叶充饥,许多人都病倒了。我也算是死里逃生才又随撤退的国民党部队回到台湾。

那时候家里根本不知道我的音信,是死是活他们到处打听也没有人知道。

我老伴带着四个孩子像塌了天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里没有收成,她只好拖着几个孩子东家借西家赊,家里少了我这个顶梁柱,那日子就根本不知道咋往下过。

我在台湾这边也度日如年。

刚开始时还数着日子,总觉得很快就能回家。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两岸关系也一天天紧张,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到了后来我甚至连是哪年哪月都懒得去记了,糊涂比清醒着好,一想起家里活蹦乱跳的四个孩子,我心里就针扎般地痛,我不在家种地,他们吃什么?

在台湾的部队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出来时正是壮年的我,退役时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这十几年在兵营里就是混了个一日三餐,什么积蓄也没有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找工厂打工,人家嫌我年纪太大,手脚不利索,不肯要我。想做个小生意又没有本钱,从部队里下来,我几乎要流落街头了。

这时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进了天主教堂当工友,每天擦擦、洗洗,扫扫院子,干一些清洁的活儿,这样我才总算有了栖身之地。

与青岛海边的喧闹相比,乡村的午后显得格外寂静。偶尔有蝉的鸣笛却显得更加悠长、寂寥。91岁的周云亭老人回忆起往事来显然有些吃力,可他话虽有些迟缓,但思维是相当明晰的。毕竟,一辈子经历过的事情相信他至死也不会忘记。还有哪些人会比他们遭遇的更多。

我端起放在老人面前的茶杯,却看到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手又点燃了一支烟。不知是老人的手有些颤抖,还是烟雾本来就是跳跃的,在那淡淡的雾霭整个笼罩了老人的时候,我想起了青岛海边那座久久矗立的“石老人”。

那也是一个盼归思亲的老人啊!

我在天主教堂安下身来以后,便开始想家里的亲都不知道怎样了。

十几年来我音信全无,我不知道老伴和四个孩子能不能还在等着我回来,不知道自己的老爹老娘是否还健在,不知道儿子的死活,他们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牵挂。

那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我便跪在“上帝”面前痛哭流涕,我要仁慈的上帝帮帮我,已经步入晚年的我别无它求,我只要能知道家的消息,对于回家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那时我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想到自己来日无多,再拖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在台湾终了此生,我心里就一阵阵害怕,毕竟我曾经是有家有儿女的人啊,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像个孤魂一直漂泊在外,就是死我也要回到家中。一股这样的念头使我再也无法忍受教堂里平静的日子。

那会儿每逢做礼拜就会有一些教友留在教堂久久不肯散去。他们当中有很多是退下来的老兵,也有一些老兵的家属,在无法抑制的思乡中,有很多人信奉了天主教,把自己交给了“上帝”权作一种感情的寄托。而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则成了这些无依无靠的老兵们互相联络交流的机会。

由于个性内向,也因为我的年纪比较大,对这种聚会我从来不怎么关心,可是,有一次我发现他们特别地神秘,出于好奇我凑了上去,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已托国外的朋友给家里捎去了信,并且,也得到了家里的回信儿。

当时由于台湾当局控制的特别严,这种事情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有时会被抓去坐牢。

所以,大家伙对这种事儿格外小心。因为我在教堂里做工友多年,那老实本分也是出了名的,老兵们都知道我这把年纪,不用说也是被想家的苦痛折磨了这么多年。

我当时一听有的人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同家里取得了联系,我的心里像被电击了似的难受。

我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嫉妒人家那些已和家里联系上的老兵。那些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睛便是老伴拉着四个孩子站在村口等我。

我走时才六个月大的儿子,现在想必也长成了大小伙子。想到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尽过,我心里就愧疚的受不了。

那时候我的烟瘾特别大,一天三盒烟都不够,只要没事我就要手里点根烟,要不心里就发慌,就没着没落的。

我知道自己是想家想狠了,是在糟践自己,有时候倒真觉着死了比活着好,上帝说人都是有灵魂的,我想也许死了的人魂可以飘回家去,那我宁愿做个自由自在的鬼魂,也不要这样受生死别离的煎熬。

当时我真是这样想的。

也许是因为经历的太多,已年逾古稀的周云亭老人讲话一直是比较平淡、缓和。

我懂得那些饱经风霜的心灵,有一种淡漠,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承受。

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流离失所中,周云亭老人所遭受的打击可能远远超出了他的叙述。因为曾经百般无奈地独自承受这一切,所以,他对往事会有一种坦然。

但那绝不是一种忘记。

尤其是他说到自己在当时甚至想到生不如死时,我发现他深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转动着晶莹的泪水。

沉默使我们之间的空气凝重起来,录音机在沙沙地空转着,可我无法去关掉它,我怕那“啪”的一声响。这样会让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的老人受惊。

窗外一只鸟儿扑棱棱地飞过去,老人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那会儿我们这些老兵真的还不如一只鸟儿自由啊!”

就这么在对老家的朝思暮想中,我过了75岁的生日,又过了76岁的生日。

77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要不是教堂里的教友纷纷凑钱把我送进医院,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年岁一天天大了,身体又垮下来,出了院以后,我已经什么活儿都干不动了。

教堂是慈善机构,像我这样孤独无依的老人,他们也不忍心把我赶到大街上去,只得让我躺在教堂后边的木板房里,每天打发几个修女给我送点吃的。

那时候说实在的我是在躺着等上帝来带我走。前边教堂里的风琴一响,我就闭上眼睛,默默地跟着唱,每当这时我就感觉灵魂已经脱窍,它在空中飘呀飘,很快便过了台湾海峡,可是家在哪儿,我找不到,因为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

尽管这样我仍觉得一阵轻松,毕竟我是到家了,我不会再像个孤魂一样在外面飘来荡去。

就这样那些天我几乎都吃不下东西了,我知道我在放任自己求生的欲望,一心想随上帝的召唤而去。这时候,一个给我送饭的修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说:“周兄弟,你要振作起来,不能就这样放弃生命,毕竟活着才能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当时并不认识这个修女,因为我们那个教堂很大,几百个修女我不可能性都熟悉。

可她们却几乎人人都认识我。因为,有的修女从她们一进教堂,我就在做工友,直到几十年后,她们也老了,我还没有离开教堂。

时间长了,有的修女便知道了我的身世。

当她们知道我40岁离家,70多岁了还从来不知道家里的音信时,这些心善良的修女总要忍不住地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为我祈祷。

自从我病倒以后,修女们不断结伴来看我,我知道她们是出于怜悯和同情,看到我真的一天天颓废下去,终于,有个修女站了出来,她说她有教友在国外,也许可以托他们给我往家里带个信儿,至少让家里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这个修女的主意让我打起了好好活下来的精神,我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吃药,我想也许真的有上帝被感动的那一天,我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回家去。

1986年的春天,就在我刚刚能够下床扶着教堂的栅栏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那个修女拿着一封信找到了我。看看四周没有人,她悄悄地对我说:

“恭喜你,周兄弟,你家里来信了,太太和孩子们都在盼着你回去呢。”

看得出当时这封将近40年才接到的家书,的确让周云亭老人几乎枯死的心田有些苦尽甘来。

自从采访开始,一直不断地抽烟却没有喝一口水的他,把手伸向了茶杯,哆哆嗦嗦中我发现他其实根本不像是要喝水的样子,他把茶杯放在嘴边,实际上是想掩饰因为强忍泪水而瘪进去的嘴唇。

分明我看见几颗大而混浊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滴进了茶碗里。

好一段时间,老人才又重新恢复平静的叙述。

当时拿到修女偷偷塞给我的家信,几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没有再扶那些栅栏,几步便走回了教堂后面——我栖身的木板房。

跨进房门,我什么都没想,“扑腾”便跪下朝着老天磕了三个响头,我想这都是上帝的仁慈,老天的怜悯,才让我这个几乎要死的人终于等到了家里的信儿。

把那封家书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搂着我那些孩子们。

12岁的女儿,9岁、3岁的儿子,还有那个只有六个月大的小不点儿,我走时他还在他娘的怀里吃奶,如今,都该娶媳妇了。

虽说那会儿我们也很穷,我自己种着几亩薄地,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可那时我们毕竟是个家啊,孩子吵大人闹的,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谁成想我会一下子被带到台湾,直熬到头发都白了仍是回家无门。

那天晚上,是那个修女戴着老花镜,一句一句地给我念的家信,高兴的地方她会给我重复好几遍,可让我难过的地方她就停下来,看看我的脸,才慢慢地念给我听。

修女走了,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逐字逐句地回忆信的内容。眼泪不知不觉地浸湿了枕头。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沉过一声像是敲在我的心上,听到这凄凉的钟声,我再也控制不住,竟放声痛哭起来。

我哭我那老伴40年来一直守活寡似的撑着那个塌了天似的家,哭我年老的双亲终于没有等到儿子的消息。

最让我伤心的是我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他们都在我走后不久相继夭折。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上哪儿去为危在旦夕的孩子求医讨药。

我跪在床前,为我两个死去的孩子默默祈祷了很久,我希望以此来忏悔,来请求孩子们的原谅,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可这一切又岂是我能够选择的。

知道了家里的消息,我开始想那个过去从来不敢想的回家的梦。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几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我沮丧极了。

几十年来,靠我在教堂里做工友的这点收入,我除了自己能吃饱饭,又何曾有过几文钱的积蓄。

而且,我们这些老兵在发现回家无望之后,大多数都是过着一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想不到要为将来打算。

面对家里盼我早日回家的呼唤,我真的有些近乡情怯了,我不知道出来飘泊了40年仍是一无所有的我,如何踏上归家的路,如何给家里的妻儿老小一个交代。

这时我又托那个修女给家里捎去第二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告诉老伴,我的身体尚好,能够自己行动,也十分想念她和孩子们,只是因为两岸关系依然紧张,台湾这边控制很严,我一时想不出回家的办法。再者说我几乎没有积蓄,就是有回家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毕竟,我觉得自己该对家里有些补偿。

很快,老伴的信儿也捎回来,她在信里说,家里的生活早已与以前不同,女儿、儿子都已结婚成家,儿子还给我生了三个孙子,地里的收成不错,粗粮早就不吃了,每年收的小麦吃不了还要卖给国家一些。老伴劝我早点回家,她说:“你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在外面游荡什么,要是图钱的话,俺们娘几个干吗非要等着你回来。你只要人回来,饭就有你吃的,你还在等什么?我也年纪大了,难道你真的要让我在走之前见不上你一面?”

记得当时那位修女在念这封信时,眼泪劈里啪啦地掉,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从那时起我就不再犹豫,拼了老命我也要奔回老家,已经78岁的我真的不想再这么熬下去了。

那时海峡两岸仍然是没有什么松动。尽管祖国内地这边在1979年便发布了《告台湾同胞书》,欢迎台湾同胞返乡探亲访友,骨肉团聚。

可台湾当局仍是一副不妥协的姿态,要在那个时候回大陆,不仅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走了就不可能再回来。

我当时已横下一条心。说什么我也要在我还能走动的时候,回老家去。

1987年元旦刚过,在几个修女的暗中资助下,我筹起了回家的路费。

那个帮我与家里通上信的修女还送给我一套黑色的西装。她说:“周兄弟,你打扮得精神一点回去,好让家里的人高兴一些,他们也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们会好好待你的,你就放心回家吧!”

就这样我持旅游护照,从台湾先飞到了菲律宾,又从菲律宾飞到香港,再从香港转道广州,终于回到了离别将近40年之久的祖国内地。

那天我走进村子,正好是阴历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日子。

不断响起的鞭炮声使我的脚步踉跄起来。多久了,我没有再听到这种喜庆的声音,多久了,我没有与孩子们一起过个开心的新年。

走时40岁的壮年汉,再一次走进家门时,却已须发皆白,腰弓背驼,成了不中用的老头儿。

家里的人没想到我会在那个时辰回来,走进自家的院子,一个年轻后生问我,老爷爷,你找谁?

看到他酷似我儿子小时的模样。我心想这肯定是我的小孙子了,我把手里的拐杖一扔,上前抱住他便呜呜哭起来。

那孩子吓坏了,一边挣脱我一边朝屋里喊:“奶奶,奶奶,你们看他是谁?”

这时屋里传出老伴的声音,“虎子,甭管是谁,先请人家进来坐,这大冷的天别在外面冻坏了。”

我跟着虎子蹒跚走进家门,见一个老太太正端着饺子往锅里下,屋里的灯很亮,我的白发和她的白发都在灯下散发着令人寒心的亮光。

尽管她人老了,瘦了,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她娘,是我,云亭,我回来了!”

听我这样说,老太太手一哆嗦,一盖帘饺子都扔在了地上,我心痛极了,忙半跪下去捡,可这时,一屋子人都围了上来。

“爹,爹,是你吗?你老人家真的回来了吗?”

“他爹,你,真的回家来了吗?”

老伴半晌才像醒过来似的,一把抓住我正在捡饺子的手,儿子过来将我扶了起来。

还没等我仔细端详一下老伴,她一转身走进里屋,只有也已经满脸苍老的儿子围在我身边:“爹,你回来怎么不让我们知道,我跟您孙子去接您啊。来,来,你们几个快叫‘爷爷’。”这时三个齐刷刷的小伙子一下子跪在我面前。“爷爷,孙子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这就是家啊,这就是我的老家啊,几十年来只有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像个真正的人。

与周云亭老人聊着,暮色开始围上来。与午后的寂静相比,乡村的傍晚要热闹一些。

这时候下地干活的人都回来了,孩子们在学校里闷了一下午,也可以跑到街上撒撒欢,夫妻生火做饭的,姑娘、媳妇边走边聊,叽叽喳喳,这人一有动静,树上的蝉反而躲了起来。

这时,周云亭老人的大孙子媳妇,区里的一位小学教师也下班回来,听说我们正在同老人聊过去的事儿,这位快人快语的俊俏媳妇也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听我们聊。

老人又点燃一支烟,显然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

孙子媳妇拉开他身边的抽屉,看看一条烟刚刚拆封,悄悄对我说,“老人就是烟瘾大,这不刚买两条烟,才一个星期就剩一条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这位善解人意的孙子媳妇马上又说,“爷爷这辈子就这点嗜好,虽说对身体没好处,可俺奶奶去得早,也就只有依着他了。”

老人的听力虽然有些迟钝,可孙子媳妇提到奶奶,他还是听到了。

仅仅一瞬间的工夫,老人脸上的神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长叹了一声,“老伴啊”。

我想起刚才在他的叙述中,“老伴一见他没有迎上来,却一转身去了里屋。”

我相信过去大多数的中国夫妻久别重逢几乎都是这种含蓄、压抑,可这并不意味着仓促产的感情就不浓烈。

我这边刚刚跟儿子、孙子们一一相认,老伴从里屋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我几乎是满怀歉疚地走到她面前:

“老伴,今儿个是小年,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不喜欢听到哭声,你就别哭了,再难我这不也回来了吗?以后我陪着你好好过日子,我这快80岁的人了,能够活着回来,我们都应该高兴啊。”

这时候,窗外几个孙子点燃了鞭炮,那红红火火的鞭炮把院子照得亮晶晶的。

听着孩子们热火朝天的喧闹,老伴又抹起眼泪:“他爹,我对不起你,那两个小的我没把他们拉扯成人,那时候,我白天要下地,晚上要给四个孩子纺线织布做衣裳,两个小的得了麻疹,来不及抓药就走了,我……我这眼睛都要哭瞎了啊。又不知道你到底是死是活,好几次我都想去跳海,可看到活下来的两个孩子,我实在又下不了这个狠心,公婆一走,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遭了些欺负,受了些罪啊。”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没等她说完我便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她,这次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让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这流了40年的泪,我们就在今天晚上让它流个够吧!

那一年的春节是我飘泊40年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

坐在自家的炕头上,看着白发的老伴忙来忙去,儿孙们喜气洋洋,我想到自己在台湾时差点放弃了回家的梦想就感到几丝后怕。

为此我由衷地感激那位救了我的修女。

可也许这些年来老伴受的罪太多,她的身体已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而我的回家也让她了结了最后的心愿。我跟老伴刚刚团聚了没多久,她便一病不起,我竭尽了全力为她求医问药,可仍留不住她,第二年的秋天,她便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刚刚完整的家。

老人说着把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幅画像,在照片到处都是的今天,这帧黑白的画像显得格外地沧桑。

老伴苦了一辈子,临走竟没有留下一幅照片,这是后来她走了以后,我找了学校的美术老师,凭我的回忆给她画的一张像,我把她放在我的屋里,就好像她还没去,还在天天陪着我。

有时候心烦了,我就跟老伴聊天,虽然只是我一个人在说,可常常地我就觉着老伴好像是在听我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我哭了,老伴的眼里似乎也滚出泪珠来,我讲给孙子听,可他们不信,他们说我年纪大了,糊涂了,可我知道,我一点也没有糊涂,我相信我说的话老伴都听见了。

这时我们村里也陆续有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老兵,他们见到我都替我惋惜,说,云亭,你怎么不再等等,你走的第二年十月份,就允许回大陆探亲了,那样你还会带着“饷银”回来,有了这个钱,你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是我说,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自己早回来了一年,至少我跟老伴还见了一面,要是再晚点回来我恐怕连老伴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我已经80岁了,没有多少“下半辈子”需要操心,这个家有我的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偶尔我也有些后悔,因为这笔钱是给我们这些老兵几十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一点补偿,我没有,实在是不公平的。

而且,儿子一家靠种地过日子,虽说吃穿不愁,毕竟艰难一些,我要是拿到这笔钱帮帮他们,也算是这些年的苦没白吃。

可是,因为我是在开放前偷偷回大陆的,台湾方面很快给我注销了户口,并把我列入了所谓“通匪”的黑名单。

听说当局还到修道院去查了很久,并扬言我要是回台湾,会立即被送去坐牢,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虚张声势,想杀一儆百。

我既然打算回大陆就没有想着再回去。人能活几个80岁,与其在那个孤岛了却残生,到不如拼死一试,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着一步一步跨过台湾海峡的。

我想回家,这永远都不会是错的。

老伴去世后,我跟着儿子过。儿子憨厚、本份,对我也很孝敬。

三个孙子个个精精壮壮。在我眼前出出进进,让我觉得晚年有靠。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92年,在我回家刚刚6个年头时,我那个小孙子突然遇上车祸去世了。

这个打击让我都有些难以承受,更何况我儿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

那时候他正在张罗着给小孙子盖房,准备娶媳妇儿,可谁曾想竟飞来横祸。

我那儿子像我一样个性内向,遇事儿不爱说话,可我看出他心里的那个痛,那个苦。

我劝他想开一点,不能为了死去的儿子把老命也搭上,可他不吭气,闷着头盖房,终于,给三儿子盖好一溜三间的大瓦房。

房子造好了,可人家媳妇却退了婚,儿子在那空空的新房里嚎了一宿又一宿。谁劝也劝不住。

就这样还不到年底,儿子就病倒了。几个月后,小孙子的坟旁边又添了新坟,那是终于让他追了命去的他爹的坟。

短短几年时间,我失去了三个最亲的人,老伴、儿子、小孙子。在我们家后院山上这并排的三个坟如今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

没事儿我就去拔拔草,擦擦那石碑。坐在那儿跟他们嘟哝点什么,那都是我至亲的骨肉,即使隔着那层看不见的天,我也能够感觉到他们。

有时候,坐在他们身边我就想,人,原来是能够经得住这么多折磨的。

无论如何,他们离去的时候,我都在身边,想来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要说有不平,我只是觉得为我们这些老兵将近半个世纪的遭遇感到不平。

为台湾至今未能回到祖国的怀抱感到不平。从公元230年三国时起,台湾就是祖国的一部分,偏偏有些人要搞什么分裂。

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台湾老兵默默忍受了战争强加给我们的苦难。我们的家人、子女也在这样旷日持久的分离中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我想我们有权利有资格要求祖国尽快和平统一,结束两岸骨肉难以相聚的悲剧。

与那些在台湾终了一生也没能跟家人团聚的老兵相比,我的确是幸运的,我回来了,终于在家乡安度晚年。

可还有那么多的老兵,由于各种原因,他们咫尺天涯,无以为家。

我已经91岁了,看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可有一种感情却使我至今还在坚强地活下去。

我在等着台湾真的统一到祖国的那一天,我还要再回去。我要带着孙子到台北的教堂去找那位帮我与家人团聚的修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要让孙子对她深深地说一声“谢谢”。

我希望我和她都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星光闪烁。

从周云亭老人家里出来,夜已经完全降临。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老人娓娓的诉说中,几乎忘了此时此刻已是1999年的8月。因为老人的经历对我来说的确是有些久远。

可感情是新鲜而淳厚的。

这正像那些陈年的老酒,封存的时间越长,它的味道就愈加的绵厚久远。

从91岁的周云亭老人这里,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战争,什么叫思乡,什么叫望归而无门。

从1949年到1999年,这半个世纪曾经有多少这样望穿秋水的悲情故事。

走在来时的路上,我心情沉重的竟一句话也不想说。

面对老人那苦捱时光,默默期待的目光,我觉着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背负了这样沉重的磨难,这位普通的老兵想到的却是再重返台湾,寻找那位圆了他回家的梦的天主教的修女。

对命运他没有抱怨,有的只是想说一声“谢谢”的感恩。

这种胸怀只有中国的百姓才拥有。

于是,我想到了自己的责任,目击社会,开掘社会,把它奉献给善良的人们。

历史不能重演,和平的愿望是两岸人民所共同拥有的。

“我真希望周云亭老人能够看到那一天。”

许久,我望着车窗外那一扇扇闪着祥和灯光的窗户,从心里发出这样的誓愿。

要说老兵,曾经是黄埔军校第十七期学员的他当之无愧。可在抗战时期,抛家别妻投身革命的他,从来没想到会一走就是44年,他离家时才刚刚22岁的妙龄妻子与他再度重逢时已是七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