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忧浑浑噩噩了良久,终于有一刻知道心痛,刹时惊醒,满山寻找慕容幽兰,只是山风呼啸,夜色如墨,任他踏破封狼山,又哪里能找到慕容幽兰半分影子?
东方破晓,天色已白,林中禽兽先是看到眼前蓝光暴闪,之后是一个蓝影在山间飞掠,再后来却见是一个蓝色的人在那山间狂奔,片刻后却只见那人在那山间小路上跋涉,口中乱叫,最后,那人似乎再无力气行动一步,躺在原地,大笑大哭,嗓音嘶哑艰涩,禽兽虽然无知,但也觉那声音听在耳中竟是说不出的酸楚,几欲泪下。
北溟之时,他骤失慕容幽兰,只道佳人遇难,生死两隔,悲痛难以自止,此时明知慕容幽兰尚在人世,此后却是行同陌路,那般痛楚比之当时更甚千万倍。
自己十一岁那年已能洞悉世情种种,此后与四奇学艺七年,尔虞我诈之事从此也得心应手,却独独堪不透一个情字,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子并非英雄,难道也有此弱点么?
他又悲又痛,又疲又倦,不时竟席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然醒转,已是黄昏时分,回到原地,叶十一尸体宛在,人虽已死,嘴角依然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是在讥诮李无忧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脱不出自己掌心。
李无忧越看越怒,一剑将叶十一人头砍下,对着无头尸举剑乱刺,只将那尸体弄得千疮百孔,兀自不能解恨,猛地手掌一扬,一团烈火射到那尸体之上,只烧成一团灰,之后再一扬掌,顿时死灰乱飞,墨烟袅袅,竟是将叶十一焚骨扬灰了!
随即,他一脚朝叶十一的人头踢去,人头飞出十丈之外,随即炸成无数小块,一帮蓝羽鹰飞来,吞噬了个干净。
看群鹰将那人头连毛吞噬一尽,兀自盘旋不休,李无忧纵声长笑,其声高亢入云,洞金裂石,鹰群大恐,振翅欲走,却哪里能够?片刻后系数坠落山崖,陨命当场。
李无忧笑了一阵,终于倦怠,怔怔看着手中那柄惊鸿剑,心头渐渐惊恐:“以前听人说某人将仇家恨到极处,连仇家死了也不肯放过,鞭尸扬灰,没想到老子今日却作了。四姐曾说爱与恨乃是人世间最强的两种力量,我将叶十一焚骨扬灰,究竟是因为对小兰的爱多些还是对叶十一的恨多些?”
想了一阵,终究无解,他叹息一声,大步走到一处绝谷,于那柄惊鸿剑上刻下无数禁制封印,猛地朝对面山崖一掷,长剑齐柄没入石中,他手指一划,化石大法使出,那新出的石洞顿时封闭,宛然如旧,再无半丝痕迹。
望着那山崖,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壶酒,洒在地上,祝道:“叶兄,你我道虽不同,死后尚要算计我,但你一生为民,最后亦为民而死,此风朗朗,山高水长,无忧倾服。此生种种,就此烟消云散,希望来生,你我能把酒言欢。”语罢拜了三拜,扬长而去,再未回顾。
此时他心绪已平,心想小兰不过是气愤而走,待找到他时耐心解释,总有挽回之机,当即下了波哥达峰。
下得山来,战事已平,一群打扫战场的士兵见了他,忙丢下琐碎,上前行礼致意,有人喜道:“元帅你终于回来了!大伙都在找你开庆功宴大喝一顿美酒呢!”
李无忧笑骂道:“***!你们这帮臭小子,打仗不行,一提到美酒女人就来劲。”
那士兵顿时急了:“才不是呢!元帅,此次在你和军师的领导下,我们从库巢到潼关连夜作战,共歼敌十万,俘敌八万,逼得萧如故那狗头落荒而逃,乃是交战以来最大的胜仗,怎能说打仗不行呢?”
“呵呵!算我说错了!大家辛苦了,统统有赏!”李无忧笑了起来。
众士兵欢声雷动。
李无忧要了匹马,奔向潼关,马蹄生风,景物转换,但那些士兵朴实的喜悦、看自己眼神中那炽热的感激和尊敬在脑中挥之不去,心情莫名地一片沉重。叶十一要让萧如故一统大荒,自是认为让萧国一统大荒,百姓能少流些血,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只是眼前这些人又何辜?如果统一的路途一定有人要牺牲,凭什么就是他们,而不是萧国人?他是圣人,百姓都是刍狗,不偏私,没有贵贱之分,自然认为少些人流血就是大仁大义,可我李无忧是小人,是狂人,我不能让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女人的流血来换取大多数人的流血。
他自幼流浪,见惯世态炎凉,渐渐养成凡事言利的性情,只是昆仑山中七年,日受文载道菩叶等人仁义慈悲感化,心胸渐渐开阔,下山之后渐渐有了几个心爱女子,又多了些担待,行事之间,也多肯为旁人作想,只是那也只局限在他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此后误入天地烘炉,得遇那白衣人,后者却在他心头种下一粒大善的种子,如今受叶十一所感,心胸自是更宽阔一步,想到了追随自己的兄弟,想到了楚国的百姓。
骏马电驰,他心思也是如电飞驰,想起自己的改变,不禁苦笑起来:“呵,李无忧啊李无忧,你可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叶十一不惜自死,看来不仅仅是为了要算计你的性命,甚至连你的心也算计了,古人所谓‘诛心’便是如斯境界吧。这一招确实够狠,有空一定要研究一下。”
后世人在论及李无忧时,多赞叹他的惊才羡艳,一生奇遇不断,却罕有发现李无忧之所以能成就不世之伟业,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善于学习,无论何种阳谋诡计,他都能一一吸收,并加以创新。
铁蹄铮铮,劲风扑面,李无忧的思绪似乎也渐渐发散开来:“提到改变,北溟有天地烘炉,能炼化五行之物,乃是最大的改变吧,但这滔滔人世岂非就是个更大的洪炉?任你是如何了得的鬼神,如何坚硬的顽石,只要进了这个洪炉,都会被那世情所炼化,变得神不是神,石不是石,何况我区区一个小人?但,什么才是小人,什么是狂人,又什么才是君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卑鄙无耻,那就是小人了吗?藐视世间人情,刀劈天地,尿浇鬼神,就是狂人吗?如果是这样,如果是那样,叶十一为达目的,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岂不也是个比我更卑鄙的小人,比我更狂的狂人?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这天下的苍生,他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的大丈夫大君子啊?”
“对了!以前江湖上那些名门正派为了对付魔教,卑鄙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当时只是鄙视,骂他们是伪君子,现在想来,其实他们又何辜?人生在世,行事的手段本来就没有一定。谁规定了君子就该木讷迂腐墨守陈规,而小人就可以不择手段卑鄙下流的?手段就是手段,不能代表人心,古代帝皇治国都讲究‘内圣外王’,那些为坐上皇位弑父杀兄的皇帝却不也将天下治理成一代盛世的吗?对了!这君子圣人与小人之别,其实只在一个‘心’字。李无忧啊李无忧,你千万莫要以为只真小人和伪君子才会用卑鄙手段,那些心怀苍生的圣人们其实更加精善此道,举世滔滔,人心惟危啊!人只此人,圣贤畜生其实并无任何分别!”想通这些,他颇有今是昨非之感,放声大笑,打马快进。
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李无忧这马上一段苦思,为他日后改变天下打下了雄实的思想基础,从这一刻起,大荒乃至整个缥缈大陆历史的车轮已悄然变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