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童年最迷恋的就是被窝,它既是寒夜里温暖之所在,又是酝酿童话自娱之所在。北国太冷,在雪地里回来的孩子,连汤带饭吞咽一通,噎得直伸脖子。然后,把浸透了汗水的毡鞋垫儿拽出来在火炉上烤。那时没有电视,吃过饭在15瓦的电灯泡底下看几页书,便是小孩子的夜生活。母亲早早把被子焐好了,像口袋状的被子吸吮着火炕的热气,这样,钻进去时就不会冰人肌肤。
在北方,掌灯时分常见到这样的情景:无论进了谁家的门,炕上早焐好一排排被子,五色纷呈。炕头一般是爹的,然后是娘,第三必是最小的孩子,其余不论,而炕梢归长男或长女。炕头不光热,又是尊位。老乡恭请客人“上炕上炕”,上的也是炕头。见到焐被的景象,来客坐下说话甚至喝酒不妨,不碍谁的事儿。那个时辰,各家都这样。小孩子倦了,可径自上炕睡觉,大人不管。
满炕的被子可一观贫富。数量多少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六七个孩子,不过三四床被,小崽子伙一条盖;粗精又是一回事。我小时候的盟公署家属院,户主都是地委的干部,但盖缎子被的人家寥寥无几。而我母亲有一床色调温馨的浅粉色缎子被,用手一摸,光滑沁凉无比,在冬夏都是一样的,而手上使人察觉不到的肉刺会把被面划出声来。多数人家的被面为~袭花布,图案色彩千篇一律为红绿相间、龙凤盘绕、牡丹芍药。几年前,我又在辽东乡间农舍仔细看过这种被面,感到这情调很色情。巴黎有些现代派画家如芒·罗西,亦喜用红绿对比来渲染情欲。对被子的第三项观察是脏净——被子焐好了,被头就显在枕头上面,也看得出这家的境况。
当我钻进温暖的被窝,对一天甚至有生以来的情形都感到了一种满足,这是在童年。风雪在屋外的树梢上辗转啸号,我为什么不满足呢?玻璃窗上的霜已遮住了窗花,像一层绵密的白毛。用指甲一划,雪粉簌簌而落。若屋子里烧得够热,玻璃中央会晕染般现出一个黑圈。一次,我忽然想起了静夜里的麻雀,心骤然痛楚。早晨,它们在电线上,紧握的双爪如钩,尖利而带鳞片。冻脚,我想起冻脚之苦。这么长的夜,麻雀一定在冻脚。当屋檐之冰可垂一尺的冬天,麻雀故意蓬松毛羽,缩得尽量圆,如一个土豆,而眼睛仍乌溜溜的。太可怜了,它们冷。我不知麻雀的妈妈们知不知道它们的孩子要冻死了。想着,我哭起来,在炉旁缝袜子的妈妈问:
“你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闭着眼睛任泪水顺眼角往下流。
在屋舍、火炉、父母和被窝构成的安谧温暖中,我独钟被窝。它时时是我的朋友。我使劲嗅着被头的气息,这是老朋友的味道。后来我下乡插队,当劳累一天钻进被窝,被头和棉花的气息扑鼻而来时,也流着泪忆念母亲和家。
说到味道,在阳光下晒了一天的被子会散发出最高雅的味道。我无限喜欢地深吸着这种太阳的气味,多么香甜。虽然这味道并不香甜,但我不知怎样说才好。而那种用肥皂洗过又重新缝上的被头,在你的脸上耳边播弄的气息是另一种清新。
我觉得,被子的太阳之味是新郎,浆洗之味是新娘。那时候,它们光彩焕发。
小时候,我用被子捂上头,想起曾祖母讲过的蒙古民间故事,就拿墨漆漆的被窝当场景演练,其神奇与恐怖至今历历在目。如今童年远去,但读书与写作疲惫之极时,脱去衣物而入被窝,棉布会轻抚你的脖颈,心里也涌起一份感谢。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被窝是最忠实的老朋友。虽然它足不出户,也没见过世面,勤恳有加,如老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