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袍带缱绻,是五谷中的情人。玉米绿袖长广,期待不识字的农夫俯身写下一些字和念想。隶书、草书、楷书,有关河流、晨昏、露水和山坡的日志。
到了七月,在北方看到了什么?遍地玉米。其实看不清哪一株玉米是什么样子,满目茎叶汪洋。玉米的海由它们的叶子或者说袖子纷拂而成,拥挤澎湃。有一点风,高梁叶子出语“沙沙”,月夜听似“杀杀”。而玉米在风里回身转袖,呼喊深远,像要从夏天传到秋天。风再大,玉米哗然似水泄,不知堤坝开了多大的洞穴。倘若塞尚来到塞上一观,北中国的阳光在玉米身上洒下的是葱绿、墨绿、灰绿和带那么一点紫痕的绿,飘摇不定,晃眼。
玉米海的单位是垅。深秋,站在垅背上的老玉米的根像鸡爪紧攥着土地。人光膀子穿越玉米地,叶子割破肌肤,是被汗水盐分涂抹过的锐痛。
“玉”和“米”,均属汉字里最好的字,合帝王之尊与社稷之本。何米为玉,何谷为金?何石为燧,何玉为璧?命名的时候,先民把手按在这件事物上,加入多少遐想。在粮食里,玉米的地位粗伧,和高梁相当。在老百姓嘴里,它叫棒子、包米、包谷,“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它的化学属性是淀粉。一位药厂的朋友告诉我,在×吨玉米淀粉中加入×公斤×素,搅和匀了(不匀也无碍)就是人们吃的×片。人们拧开药瓶盖,取出×片丢人嘴里,含水仰脖下咽,我想,他吃了一粒玉米。
玉米一如男人风格的女人。东北老娘们儿中这种类型的不少。虽然姿色招摇,还是很土。玉米生育能力强,抗旱能力强,不曾梦想化为一朵茉莉花。玉米喜群居、喜议论、喜赶集、喜扎堆、喜龇牙、喜锋锐、喜在成熟的种子头顶挂两撇流苏。东北老娘们儿走路蹬蹬的,屁股拽拽的,骂人的时候表情入戏,妩媚倒让人有一点不安。玉米包含着东北女性的特质:广阔、连绵、斗争、村、乐观以及易逝的姿容。
玉米叶子向阳的一面光滑,再宽一点就像烟叶了,背后有小绒毛,长在起伏不平的叶面上。无论夏秋,太阳未出之际,露水顺叶子滚入玉米的腋窝,东北话叫“胳支窝”(满语)。而玉米在初夏长出半尺高时,看着也不幼稚,像小小子早晨出操。它们占的地太多了。东北如此之大,也被玉米占满。像农村丫蛋儿土生土长,都有一个好名。二丫叫李桂兰,三胖叫刘淑芝。桂、兰、芝,何其清芬。东北的包谷也有一个好名:玉米,何其优雅!
玉米抽穗的时候,胁下掖着像竹笋又像包在被子里的婴儿一样的小玉米,头上吐一穗娇嫩的簪缨,顽童摘下夹在鼻唇间充胡子。玉米在跟旱象和雨水的吵闹中拔节,周身斜插着一个个做了流苏记号的玉米棒。棒上有牙齿一般晶莹的颗粒,等着灌浆,等着秋天,等着农民在场院用两根干透了的玉米棒双手搓绞,米粒哗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