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骑兵出身,但我对打仗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兴趣。1978年,赤峰师范学校大礼堂,在几百名学生几近骚动的狂热情绪中,校长一字一顿地念一份文件,念一个词用眼睛瞟一瞟台下:
“我军!又!攻克高平!谅山。”
掌声四起,像大马车的胶皮轱辘在雨水坑里飞溅而过。我也许是唯一没有鼓掌的人。委婉地说,是忘记了鼓掌。当一支军队在外域作战时,远居内蒙小城的师范生为我军抑或是为高平而鼓掌?他们——我的同学们——把掌鼓过之后,早已忘记了。眼下他们大多是乡村中学的校长或教导主任,养孩子兼养猪养羊,同时精通语法与课文的段落大意。
我父亲当骑兵时,参加过攻打沈阳和四平等地的战斗。我对他的战争经历缺乏浓厚的了解愿望。他似乎做不到完整叙述一场战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原来以为他被战争吓着了,后来在书中读到一位军事家的分析:“每一个参加战斗的人,都不可能说清这场战斗,包括指挥员在内。”这情形如同在一场突然开始和结束的殴斗中,当事人无法描述当时的状态一样。换句话说,在对于战争的描写之中充满了谎言。也就是当有人把战斗的细节弄成一种逻辑的顺序时,勉强之中也包含了假。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父亲对战争的回忆,是真实的。因为它由片断剪接,也可以说富有诗意。譬如:1949年开国大典的检阅之前,他们住在清华大学附近。居民中迅速传布着恐惧的流言:“蒙古鞑子来了。”而这些佩戴解放军胸章的蒙古族士兵,在街上观察北京人坐在八仙桌前小心咀嚼精致的肉包子。“我们,”我父亲话锋一转,“走到彰武一带时(时间已回溯到1947年),半夜行军,用日本毯子包着脑袋,冻得受不了。白天进了村里,就把毯子垫在鞍子上,三九天穿着夹袄还得挺胸脯。要不老百姓以为我们是土匪呢”(呢“的读音为”妮“嗨嗨!”)
从视觉角度说,骑兵在战斗中的表现比步兵好看(把“好看”这个词放在进攻的战事里,似轻佻,但还是比“英勇”或“雄峻”这些词更朴实一些),骑兵在冲锋中显示威力。面对敌方机枪的扇面扫射,他们高举着马刀。马刀与身体是一条直线,同马背形成45度夹角。蒙古马在枪声中永远向前奔驰。战士也许有临阵脱逃的,但战马从来不会临阵脱逃。他们的主人把马蹬踏直,呐喊着往前冲。这是一种决死的状态。当遇到敌人时,骑兵把马刀向左晃一下,然后右劈。那个刀下鬼可能连头带肩膀全被劈下了。马刀是不开刃的,倘开刃,会卷刃崩豁一一人的骨骼毕竟也很坚硬。骑兵的冲锋与杀敌靠一股气势和膂力。从首长的观点看,骑兵能冲垮敌方的阵脚,动摇其士气;从全局看,骑兵的意义在利用机动能力围点打援,或牵制对方兵力。而骑兵不知道这些,他们只在蔽日的尘烟中冲锋或倒下。
许多年之后,当我父亲用自己的双足而不是马蹄行走于沈阳的街头时,肯定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他背驼得厉害,走路时努力抬着头。前几天下雪,我在雪地里背考试题。他见到后,离很远就脱下大衣给我,我说:“不用。”他的身影一闪两闪在楼前的丛林消逝了,手里捧着给我女儿买的小食品。他也忘记了马。新中国把他带人城市也带人各种政治旋涡,他由此开始的挣扎只是被巨浪愈抛愈远,幸免于难的原因只在于命大。在一艘打翻于海上的双桅船上,能够同风浪搏斗从而爬上岸或岛上的水手,总是极少数人。然而这些幸免者一下全都衰老了,他们从上苍手里撕扯自己的生命之衫。当布衫被夺回时,也被老天爷撕得褴褛。在政治海难中,诚实的幸存者总要惊呆。后来的这些对于骑兵太陌生了,骑兵是冲锋或静立的人生。就杀人的方式而言,骑后比步兵更直捷也更令人战颤。步兵用子弹远远地把对手胸膛射穿,骑兵用马刀将敌人砍倒,炮兵简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手装的炮弹在几里或十几里外轰然爆炸,村子、庄稼或人都慑服于一瞬的震动之中。炮兵比步兵更像政治。
在真正的战斗中,骑兵冲锋之前无比静默。你可以想象,拂晓时,开阔地尽头的胡杨林笼流一缕白霭,马队没有声息,骑兵们的表情几近麻木,眯着蒙古人细长的眼睛,颧骨黑红。人在拼死之前没有任何表情,蓄积精力,也是摒弃思维活动之后的精神状态。马,也不再低头啃凝霜的衰草,它们嚼一嚼嘴里的铁链,偶尔抬一抬蹄子,耳朵尖立始终等候着号音。这情景同成吉思汗时代并无不同。当成吉思汗的大军不远万里来到拒绝通商的花剌子模国时,两军对阵,草木肃杀,铁木真的头顶飘绕一阵白云,这云或许是从额尔古纳河追随而来。面对敌阵在阳光下闪耀的锋戟,他细而长的眼睛若有所思,似更仁慈。伟大的统帅和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在战场上表情松弛,目光明亮柔顺。他说过:
与朋友交,像花牛犊般忠厚,
与敌人搏,像狮虎般凶猛。
你们在明亮的白天
要像雄狼一样深沉细心。
你们在漆黑的夜里
要像乌鸦一样坚韧不拔。
花剌子模的守军如铁桶一样箍成圆阵,神色漠然的蒙古马队像海青鹰一样冲过去,然后沿着圆阵包抄,接着是一支又一支马队射出,最终将圆阵撕裂。这是目前还在沿用的世界三大战法之一的“成吉思汗战法”,铁木真自称“海子阵”。
而战马,正是战马把蒙元帝国的帷帐一直扯到中欧和南亚。战马没有时代感,它们也许觉得还生活在13世纪,以为黑山阻击战与攻打俄罗斯大公国的区别不大,它们只是不懂炮火这种照耀夜空与震耳欲聋的东西。蒙古人的文学很喜欢铺张扬厉,宫廷与民间的俱是如此。在他们的诗篇中,不时地赞美马,赞美起来没完没了。譬如某某英雄的坐骑,蹄子如“西海里的宝莲花,东海里的金盏花”;毛色如“锦州买来的海青缎子,敏州买来的湖青缎子”云云。蒙古民间艺人可以一气说出几十种美妙的缎子,来形容马的毛色。而卖缎子的地名,他们有时则瞎编,如敏州一一一种大城市与布满珍玩的所在。在蒙古人口头传唱和印进书本的赞诵词中,艺术家尽情地歌颂着马(不仅仅是战马),不无夸张地形容马的表情、样子和每一个部位。作为文学手法,这种描写不免有些虚张声势,但也透出了他们心底的默祷:热爱马吧!马是蒙古人说不尽的话题。此外说不尽的话题还有草、女人和酒。我橱上有一尊蒙古国的瓷马,白色,温驯,备鞍鞯,昂首直立,并无奔腾之势。蒙古人看了之后,都赞美:“唉!这才像个马。”汉人涉及马的雕塑,多取悲鸿笔意,把水墨意味愚蠢地雕刻出来,马鬃像刺猬针一样直立。汉人艺术源流中的马,造型好的存乎汉墓画像砖的古朴与唐瓷的道劲之中,两者均俱龙势,与大唐大汉相衬。蒙古人眼中的马是静态的,安然于天地之间,灵慧而和蔼。与蒙古人一样,它也有性格的另一面,暴躁与拼挣。骑兵部队的战马,受伤卧下,一听到冲锋号便站立疾驰。对流血的主人,它会痛心疾首地围转,甚至悲鸣不已。这就是战马,而不关其毛色像锦州什么缎子。
在我父亲支离破碎的战争故事中,提到马,他总是肃然,像讲述一位领导的行状。骑兵心中最为不忍的事情,大约就是掩埋战马。他们不愿讲述这细节。战争回忆对于一个倾听者来说,令人不快的在于讲述者无意流露的细节会像弹片一样嵌在脑海里,给人深刻的恐怖甚至怪诞感。我父亲说,他们的部队攻打沈阳时,行军间传令在苏家屯的公路上待命。一发炮弹(只一发,搞不清是哪一方射来的)落在他们的队伍里,当时我父亲拿着烟袋锅正想和身旁的班长(也是他远房的叔叔)对火。爆炸之后,我父亲目瞪口呆地发现他的叔叔班长消失了。硝烟散尽,队伍又开始进发,他回头看到头顶的电线上一段残手握着烟袋,上面挂着六个飘带的烟荷包。烟荷包是蒙古男人重要的装饰品和情爱信物。那时,在电线上抖来抖去的彩绸飘带就是牺牲者的全部了。讲述时,我父亲的眼神又装满17岁时的疑惑:“我叔叔怎么就一下子没了呢?”我本来就沉湎于这种疑惑与残酷之中,听到这样的反问,更加不安起来。我怎么知道呢?答案本来很明显,他被炮弹消灭了。但我父亲痛苦的疑问是,他叔叔的笑脸、幽默、嘴角叼着烟袋和怀抱步枪的悠闲样子一瞬间如此彻底地消失了(难道能够按顺序消失吗?),而烟荷包却明明白白地飘着。我父亲是否在想,让烟荷包消失而让叔叔从炮弹崩起的浮土里一边咳嗽,一边站起来呢?
我感到,历史在许多时候常常以魔术家的身份出现。当有人在离时代的放映机镜头最近的地方伸出普通的手掌时,光束印在银幕上的则是一只历史的巨手,这只手还可以在银幕上做出许多古怪的手势。而其他的人,无论队伍蜿蜒了多少公里,均被溶入黑暗的背景之中。也就是说,当真正的演出开始之后,所有的人都要退出舞台,只有演员留在上面。上世纪50年代末,我父亲被清洗出军界,在地方做文化工作。我家从呼和浩特搬到赤峰后,他仍和过去的战友们宴聚。内蒙古骑兵在结束40年代末的战事后,60年代初期去另一个少数民族区域青海,成功地剿灭了那里的叛乱。到60年代末期,内蒙古骑兵师——从骑一师到骑五师的官兵全都面临灭顶之灾。内蒙古的“挖内人党”运动,使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遭受到关押、肉刑和精神摧残。其他地方的情形我不清楚,赤峰郊区的骑兵团(4948部队,老14团)是酷刑最惨烈之处。这个团的团长(或许是政委)被打得遍体鞭伤之后,洒上盐水,用胶布裹住全身。几天后,造反派把胶布连肉带血撕下来。这位受刑人的名字我忘记了,仿佛叫阿穆尔萨纳或其他。最后,他被打死了,死之前双眼被挖出。他的家人回到了牧区老家。这个团的蒙古族官兵在“文革”初期,许多人被打死、致残或遣送乡下。此团番号旋被取消。在这里,我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是什么人使用这样的酷刑?这种问题没有意义。只能说是某一些人,在当时是多数人,至于他们是北京军区派来的或是本团的人都不重要。现今他们都活着,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那个被折磨死的团长原来也有一条生路可走,即供出其他“内人党叛国分子”的名单。他只供了一个名字,外调人员发现那是他故乡的一只狗的名字。死者的高贵也正在这里:不想让其他战友遭此酷刑。但他的战友也没因他的高贵而幸免于难。我父亲也没因脱离军界而未遭劫,他被吊打十五昼夜,直至精神错乱,全身多处骨折,时在1969年的昭乌达报社。有几位参与领导和实施酷刑的人的名字我已经没有兴趣录下。我父亲至今健在,当时的总编和蒙编部主任因不堪酷刑,自杀了。
1984年,新华社电稿平静地发出一条简讯:我军取消最后一个营级骑兵建制。我不想问我父亲对此有何感想,因为他不会戏剧化地产生什么感想。他已经离开了社会主流,而在战争年代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兵。然而,无论他当年怯懦也罢,茫然与蛮勇也罢,一种骑兵式的行为已在他心里定势,做什么事都要冲锋。譬如翻译和出版几种蒙古族传统文化的书籍。事实上,当骑兵很糟糕,首先这种冲锋的心理定势就使人不得安生。然而战争留给人的就是这些,它无法改变。
不久前,我父亲来到我在沈阳的家,吃到一种叫“红富士”的苹果。他认真地吃过之后,告诉我:“唔,好吃。”我眨着眼睛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这岂止是“好吃”,时下的歌舞厅、卡迪拉克、把头发染成红色的女人、电脑绘画和彪马运动鞋等等,怎么能向这个老骑兵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