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台的白天和夜晚像两个地方。甚至可以这么说,早晨、中午、下午都不一样。8月的太阳像卸车一样把热量倾泻在科尔沁沙地,周遭白花花的,人被晒得睁不开眼睛。最热的时候,空气里如有声音:“嗡——”这是阳光照在沙漠上的音波,传自太阳。在白天,胡四台的房子和沙漠颜色相似,燥白;树和庄稼发灰。一切静悄悄的。到了傍晚,村庄开始一点点蠕动。我是说,炊烟和小孩游动时,狗和毛驴在动,房子也走动起来,像从冰块里活过来的鱼。玉米恢复黑肥之绿,饮马的石槽淡青。我哥朝克的房上有瓦,明黄色。鸭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竟有一群,腹囊岌岌乎坠地。人们出现在家门口,全有笑容,世俗生活又回来了。
这是说傍晚。而早晨,胡四台又如另一个地方。空气的潮湿,可称为晶莹。沙漠金黄,我哥的屋瓦润红,这是雇拖拉机从甘旗卡买来的。马向我们致眨眼礼,睫毛俊美。杨树的树干白里透青,挺拔如俊男,真是“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屋脚丛草沾露,朱雀、绣眼、冠纹柳莺,还有山鹛在羊圈横木和马棚顶上俯仰乱唱。保刚开始洗头。
吾侄保刚对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瓶洗发水发生兴趣。在我沐头之前,他不知这个鲜艳的塑料罐里装着什么东西。我倾之浴发,泡沫如棉花,屡搓屡出。保刚赞叹:“这才是最好的东西。”然后,开始仿试,用洋井的凉水一日洗10遍。作为叔叔,我赞许贤侄清洁,但受不了他的歌声。保刚洗头必唱歌,唱歌必唱流行调:明明白白我的心。吾我尔汝,情倾爱哀,一派洋泾浜汉语。
在胡四台,草木山川甚或人的相貌都为蒙古民歌而设,苍凉恒远,像天空飘来的绸子。保刚这个小兔崽子用轻薄歌辱杀了风景。有一天,保刚丢了5元钱,遭嫂子叱骂。我于心中发言:骂得好!骂得好啊!并用指骨叩桌,使吾嫂的詈骂加入板眼。
入夜,我住的东屋成为议事堂。我与朝克坐炕之两厢,中置饭桌杯盏,地上站立女人和孩子。朝克谈经济,如玉米之销售收入;谈教育与文学,如酒后教他孙子吟诵格萨尔王诗篇;谈未来,即保刚的婚事。谈完,“滋儿——”(酒入唇)问:“难道你不说一些什么吗?难道沈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女人和孩子都用表情拥护朝克的提议。
沈阳每天都在发生非常多的事情,但我说不清楚。沈阳制造的歼82飞机难道不是事情吗?春天广场时装秀,大街上有17000辆出租车飞快行驶,跟他说不清楚。我说:沈阳——蒙古语称之为“穆格顿”——有700多万人口,我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事情。
穆格顿有700多万人口?他们吸气,向上翻眼,嘴里“丝丝”地惊叹。借此,我吃点菜并喝酒。
“那么,”阿拉它姐姐吃惊地望着我,“你早上一开门,就见到好多人站着?”
好多人站着?那成专家门诊了。我告诉姐姐,在沈阳,出门见到许多人,无论早上、中午或夜间。
丝儿——他们吸气。
“没问他们在干什么?”朝克问。
“不能问。”
“为什么?”
我回答:“修自行车的就在修自行车,不用问。”
“在马路上走的人呢?”
我说:“也不能问。问你到哪里去?那不行。工作,人们在工作。”
朝克小声对他老婆说:“他把走路叫工作。”
我嫂子更小声说:“喝醉了。”
我假装醉了,眯着眼睛,省得回答这些难题。我所喜欢的,是这么多张面孔和我血缘相通,一同沉浸在奶茶的气味和蒙古语的言说中。
有一天,朝克告诉我,“明天有人来看你,巴丹吉林村的满达老人,套车来。”
“是咱们亲戚?”
“没亲戚。他说想看一看沈阳人。”
我闻此言,何止意外。我不是经典的沈阳人,本生边地,侥机遇之幸于其间谋食,怎么宜人套车观瞻?
满达老人一早就到了。他的毛驴车上铺着红花绿叶图案的棉被,还有旧军用水壶。进屋上炕,敬茶,朝克卷烟双手递给老人。老汉喝一口茶,烟雾从鼻孔漾出,海狮胡子花白。
“沈阳的庄稼怎么样啊?”老汉开口问。
“沈阳郊县的庄稼很好。”
“唔。”老汉喝茶,问:“沈阳的天气怎样啊?”
“越来越热了。”
“可以种西瓜。”他说。过一会儿,又问:“沈阳还有卖丝线的吗?”
半天,我想起马秋芬写的《老沈阳》提到中街吉顺丝房的事,说:“已经不卖了。”
老汉拉过我的手,捏了捏,放下,说:“沈阳有很多蒙古人吗?”
“有7万人。”我回答,“大学里也有蒙古孩子,聚会的时候唱蒙古歌。”
“是吗?”老汉似乎感动了。
“是的。”
老汉看我,仿佛从我的面孔中看到遥远的沈阳,而后微笑着扳腿下地,划拉鞋,说:“我走了,到那什罕村的孙女家。”
上驴车时他转回身说:“沈阳好啊!我18岁去过,过去70年了。沈阳多好。”白嘴的毛驴,耳朵立而又平,像告别。
我目送老汉的驴车远去。他的言说像诗,像讲给自己听的话,很柔软,让人生出一种难过。谁能知道,科尔沁沙漠深处,有一位88岁的蒙古老汉心里在想沈阳。多年前,有他少年履迹或许还有爱情的沈阳。像英国古谣《苏格兰的蓝铃花》唱的:多年以前,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