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仲夏,我父母领着我姐姐塔娜及其子阿如汗和阿斯汗、我女儿鲍尔金娜,探亲结束离开了科尔沁左翼后旗朝鲁吐乡胡四台村——这是我的家乡。
出门,我的堂姐堂兄以及姐夫嫂子和不计其数的孩子全都穿上新衣服,送行。蒙古牧人和西方的绅士一样,穿最好的衣服为客人送行,决不敷衍。这里面暗含一种隐喻,如节日的隐喻。离开亲人原本就像节日一样值得隆重。
我两个堂姐把辫子梳得光溜溜的,结实地盘在头顶,戴在帽子里,这是结婚的蒙古女人的发式。她们身上的新衣服每粒扣子都系好,衣上挂着在箱子底叠压的折褶。我的侄子们相貌英武,鼻梁直挺,眼里含着宛如悲悯的神情。他们呼呼拉拉走在我父亲的身后。
我大伯是瘫子,手把着窗框流泪。
雨后的草地现出沉绿,仿佛压抑着某种忧伤。铅云从天边列起,深者如蓝,浅者似灰。漫布在草地上的几百个水泡子盈不过数米,闪着亮光。有孤独的马低头吃草,以尾悠闲地撵扫虻虫。
我大伯家门口的路上,就这样走过来一列送行的队伍。孩子们的衣服五颜六色,招人眼目。这的确如办一件盛事。
邻居们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做什么,谁来了以及谁走了。在《圣经》中常常出现“荣耀”这个词,在那里,“荣耀”是归于主的。在俗世中,被一大群穿新衣服的人簇拥送行,应该说是一种荣耀。
当然,官员们倘肯深入牧区腹地,送行的人也许更多,但谁肯为你穿新衣裳呢?所有的人怎么可能同时想一个问题——你明年会不会再来并为此悲伤昵?他们悲伤着,并压抑着悲伤。当我父亲的目光转向每个人的脸上时,每张脸都带着谦卑的笑意。
在送行的队伍中,不止有孩子,还有黄狗、小羊羔和永远垂着头的老马。它们也许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不妨这么走着。
走啊走啊,他们走了两里多地,来到乘拖拉机去旗里的站点。拖拉机来了,我的四五十岁的已经有了孙子的堂姐们扑上去,紧紧搂着我父亲大放悲声。这一点,蒙古人与汉人的确不同。我的堂兄和侄子们远远僵立着,像木头一样,眼里含着泪水。他们拒绝哭出声来,不断擤着鼻涕,往裤子上蹭。
我父亲似乎觉得不应该流泪,他扬着脸,弹着眉毛,不断眨眼睛,让眼泪顺原路流回去。
拖拉机开了,也就告别了如此众多的送行的人、羊羔及狗。车开出很远,他们还在站着,仿佛等待什么人的指令。在雨后苍茫深绿的草原上,他们的穿戴鲜艳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