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大概是态度不对罢。
言理这真是狐狸社会底风俗,我不懂得。
张玄我想他不能用那些东西来做结婚底条件。
言理为什么不能?女子所需的就是具足的供养。
张玄又来了!你得罪了安惠,就是因为你想女子都是要受男子供给的。婚姻是经济问题,不是恋爱问题。
言理婚姻实在是个经济问题。我绝不信世间真有什么实在的恋爱或贪爱,凡爱都是受经济境遇驱使的。
将来私产制度破坏了,若还有人举行婚礼,我可以断定那时底人会看他是个傻子。
张玄我不和你理论将来,只讲目前,你和安惠是非彼此相依不可的。今天说了你一天,你总没有自己反省一下,你自己想着她与你赌气,她何尝如此;也许是她知道你性急,故意激激你,女孩子每喜欢这样办。
言理(静嘿一会)也许你说对了。我也有不讲理的时候。我想此后见她时,求她原谅。
张玄这就有门了。人最怕是强项,不自知,假使今晚她同我们在这里,我知道你一定要求她饶恕你从前对她一切不对的地方。
言理若她在这里,自然也得看她底态度怎样。
张玄若她饶你?
言理那就没有问题了。
张玄济良所也可以不去了!假使以后我告诉她你有这样的主意……言理不,这可不能告诉她。赌气的时候可以那样想,也可以那样办,既不生气,平白地又惹什么是非?
张玄好个“银样蜡枪头”!
言理(笑)这男子底秘密,不能对女子说的。以后……山后笑语声渐近。
张玄快躲起来罢,他们又要回来了。
二人急藏回原处。众出。
大姊正事都办完了,一会桂姊卸了礼装,我们可以尽量地乐个通宵。(走到自己的垫边,惊)怎么我底垫子好像有生人坐过一样!
二姊是呀,我一向就觉得有人气在我们中间,只不敢说出来。
三姊难道有人藏在这附近?
大姊难保没有,最好是请我大哥到处去闻一闻。
众人大哥去,大哥去。
我大哥为什么偏要我去?你们每是欺负我,好事不派我,这样的事情才有我底份。“魁星点状元都是你们扮的,武大郎显魂都是我扮的”。
大姊谁教你今晚不行好运?你若能找出什么来,我保管你底手足立刻复原。
我大哥你敢应许,我就立刻去找。
大姊一定。
众笑。我大哥四周伏行作嗅状。言理、张玄出。
言理不要找了,我们自己投到。
众惊,欲逃人洞里。
大姊原来是言先生。(向众)不要害怕,言先生是我们底朋友,都往前来罢,我介绍他给你们。
言理奇怪,怎么我不认得你,你倒认识我。
大姊我曾在南京见过你,你却不认识我。(向张玄)这位是谁,我没见过。
张玄敝姓张。
大姊大名可是一个“千”字?
张玄(笑)大姊可是名叫“梅香”?
大姊张先生何得无礼——当人作丫头。
张玄大姊何得无礼——当人作苍头。
言理还没认识,先拌起嘴来了,你也是欠涵养呀。
张玄不拌嘴就不会认识。大姊饶恕,我只是闹着玩。
小名是个“玄”字。
大姊原来是张玄先生,失敬了。
张玄好说了。
大姊二位先生若不怕我们是狐狸,可以请来与我们一同过节。
言理若是狐狸能变人,我就看它们做人,还怕什么?
张玄对呀,狐狸成人就待它做人;人变狐狸,就当他做狐狸。
大姊忽然“噗嗤”地笑出来。
言理(疑)你笑什么?
大姊我笑你们不怕狐狸。随我来,我一一给你们介绍。这位是二姊,这位是三姊,这位是四姊,五姊,六姊。(至桂姊旁)这位是……言理桂姊。
大姊你怎样知道?
言理方才听见你们用这名字称呼她。
大姊假使她是安惠姊?……言理(诧异)你怎么认识安惠姊?
大姊我也是方才听见你们提起她来的。我知道你们一切的事情。就请桂姊显出安惠姊的样子来安慰你如何。你知道狐狸可以变形和真的一样。
言理好极了。
张玄忍不住笑。大姊也“嗤”的一声笑出来。
言理(忽悟)哦,原来是你们捣鬼!我始终不信有什么狐狸精,今晚上几乎给老张冤了。(指桂姊)她一定就是安惠姊。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把她弄来。(进前要揭去桂姊的青纱。)大姊你可不能,时候还没到咧。
张玄你底结论还没完全。难道这些个女伴都是我弄来冤你的?
言理(静嘿一会)对呀,我来时,安惠姊还在芜湖,今晚她绝不会在这里。
大姊能不能且搁在一边。你只说愿意她显现安惠姊底样子不愿意。
言理她是我所爱的,那有不愿之理。
大姊不是真人,看看外形也满足么?
言理也强过见不着。
大姊为什么?
言理我爱她。
大姊你是不讲爱情的,为什么这会又讲起来?
张玄他并非不讲爱情,只不主张婚姻以爱情为主。
言理我只以为有爱情更好,没有也不要紧。
大姊那你就不一定要安惠姊了。
我大哥唉,大姊,你怎把我忘了?快把我底手足治好罢。
大姊对呀,险些忘了你。(到我大哥边,抚他底脚)你底脚复原了。
我大哥站起来,大姊引他到言理前。
大姊今晚我们可以送你一样礼物。(把我大哥手上一对假蹄脱下,对言理)这里头藏着许多你们新婚时要用的东西,权当我们底礼物收下罢。回到家里,好好地藏着,等你们底吉期到了再开来用。
张玄那是什么宝贝,要什么可以有什么么?
言理(大悟)哦,这回你可瞒不过我了。你们是扮的狐仙。这事一定是老张捣的鬼。
张玄大笑,走去揭掉桂姊的青纱。
言理惠姊,惠姊!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桂姊(笑)这是我底秘密行动,你问来干什么?
言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桂姊你来那一天我就来了。
言理怪不得我写信给你,总不见回答,我以为你也生气了,故越发着急。
桂姊信都接到,故意不回答你。张先生知道你性急,故意约我们来和你开开玩笑呢。(指大姊)这位就是其生姊姊言理中你们底计了。怎么你总没有告诉我你认得她?
桂姊若告诉你,就没有意思了。
言理这几位都是谁?
桂姊那都是其生姊底同学。她们趁着过节的机会,到此地预备双十节的表演。
大姊言先生,对不起你了。我们要你来做评判员,却没先下请帖,真是抱歉。你说我们扮得像不像?
言理(笑)你们自己捣鬼就够了,为何串通老张和惠姊来戏弄我?假使我真个把她怨恶起来,那算谁底罪过?
大姊那罪过自然要归到我身上。好罢,就罚我在此地排一团圆席与你谢过如何。(向众)大家去预备吃的罢,时候不早了。
众张罗筵席。重新点烛,照得席上很明亮。
言理(向张玄)方才那男子是谁?
张玄那是其生的妹子我生,是安惠底老同学。
言理方才她们跑到后面去干什么,你一定知道。
张玄她们到后边去整理帐幕,今晚要在这里野宿咧。
大姊(排席)我家里地方小,不能容得许多人,所以张先生到营里去为我们借一副军帐支在山后,方才忙了一阵才把铺垫铺好了。
言理山后还有地方?
张玄后面有一片平地比这里大。这洞是两面通的。
言理我们待会过去看看。
大姊女子驻扎重地,男子免进。(笑。)张玄明天才领你在这山里玩一天罢。
言理今晚上我简直是你们掌上底傀儡。
张玄凡坠落在爱情里的都容易做人掌上底傀儡,你忘了这条原则么?哈哈!
大姊席排好了,大家就座罢。
张玄今晚上你们底秩序还短了一样。
大姊那一样?
张玄我大哥与桂姊底歌舞。
大姊吓,可不是漏了那一套!我们且坐下,回头再请她们表演罢。
众坐桂姊(拿着一张乐谱)这是我生姊前月在月下舞剑时做的歌,我编的谱。我们大家都试唱一唱,教我生姊按着拍子舞剑,再请二位先生评评。
我大哥舞剑,众唱——明月在上,惨淡其光。
家国多难,剑怒出芒。
民苦离散,岂忍吹笙?
我随君去,除彼祸殃。
明月在上,云翳其光。
君挥宝剑,不畏虎狼。
我吹玉笙,可慰国殇。
指冷血沸,威烈显扬。
明月在上,璀灿其光。
君有宝剑,我有玉笙。
殷忧言息,携手同行。
漫游漫息,既乐且康。
歌舞罢,各就席。
桂姊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玄我们且不要批评罢,先吃再说。
大姊这席本是为言先生和安惠姊准备的,他们应当照例说些套话。
桂姊有什么可说的?
大姊你如许我向言先生发一个问题,他就有话可说。
桂姊尽管问他。
大姊言先生,到底一个男子应当对他的妻子做什么样的人?
言理这问题不难。一个妻子应当是丈夫底朋友,是他底乳母,是他底厨子。
桂姊照你这样说,女子看她的丈夫当是一个朋友,是她底佃奴,是她底看门的。
众人(笑。各取瓜果分送言理、张玄、桂姊、大姊等)这送给惠姊底看门的。(有些说)这送给大姊底细奴。
——闭幕
(原载1926年《小说月报》17卷9号)
女国士
(独幕剧)
人物:
柳迎春(薛仁贵之妇)——二十岁。
薛仁贵(驴哥)——二十二岁。
薛大伯(仁贵之父)——六十岁。
李婆婆(仁贵之母)——约六十岁。
崔宝奴(小偷)——十八岁。
时间:唐太宗贞观十九年秋(公历六四五年)。
地点:绛州龙门镇大黄庄。
布景:大黄庄薛家村舍前瓜棚下。门前散置些农具。墙下有宽长凳横着。棚下鸡笼边母鸡引雏啄食。棚上垂瓜累累,杂悬铁马一二,时作铮丁声。棚外小树三四,微风吹动,颇有凉意。
幕开时,小偷宝奴树边踱步出,撒米引鸡,伺机携取。
舍内时有咳嗽声达于户外。宝奴听见声音就藏在一边,声停又出。这样做了几次。
薛大伯婆婆,这时候我们底驴哥还不回来,大概又是到河津那边射雁玩耍去了。(咳)唉,养了个孩子不务农业,眼看田土荒芜,真是没法办。等我到门口张望张望,看他回来没有。
薛大伯持杖出,时作咳嗽,见宝奴。宝奴飞遁。
薛大伯你这小子,又想来偷我底鸡!你别欺负我年纪大,走不动,追不着你,等驴哥回家,再与你计较。
(咳)婆婆,你还不出来?(一面轰鸡。)李婆婆出。
李婆婆大伯,轰鸡干什么?现在还早咧。
薛大伯早!也得收。咱们驴哥不回来,(咳)那里还有早晚?现在闹到白天也有人偷东西!(咳,一面把鸡放在笼里,拿到墙后。)李婆婆大伯,您看见谁来着?(坐在棚下凳上。)薛大伯隔村那个小奴才,崔二叔底侄子,宝奴。往常我田里丢了东西,早已想到是他干的,老也找不着证据,今儿可教我看见了。(坐李婆婆对面)一会驴哥回来,一定教他去把那小子逮来,治他一治。(咳)想不到崔二叔那么好,他侄子可这么下流!
李婆婆驴哥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也许是到田里去了罢。
薛大伯他到田里去!(咳)你别想。这孩子正事不干,天天在广场里耍枪,舞剑,弄刀,玩棒。早晨我见他带着弓箭出去,大概又是到河津射雁去了。(咳)婆婆,你说,孩子今年是二十二岁了,我们指望他能够做个好好的农夫,守住这几十亩田庄,也就满足了。
那里知道他近几年来老是用工夫在练习武艺上头,田里底事总是我一个人干,干得气喘,流汗,腰酸,骨痛。(咳)唉,照这样情形延下去,我底命可就完了。
(咳)我有好几天没下田去了,这病恐怕一时好不了。
你也得劝劝他,不要荒废了庄稼人底本务才是。
(咳)李婆婆大伯您也不必管他。自古道,父母能生出儿女身,不能生得儿女心;他不愿意种地,您又何必强他?
我看他长得一表身材,不怕饿得着他。
薛大伯饿不着他,可饿得着我们哪!(咳)我前天听见他说现在高丽侵入国境,圣上御驾亲征,大兵不久要过绛州,地方官已经贴出黄榜招军。若是他去报名。
岂不白白葬送了我们两口子?(咳)李婆婆大伯放心。他虽不顾父母,可有妻子,恩爱难舍。我想不如叫媳妇出来问问,看看她底口气如何。
(叫)媳妇,媳妇。
柳迎春出。
柳迎春有什么事情叫唤媳妇?
李婆婆没有别的,只因你公公惦念着驴哥不务庄稼,整天在广场比武,到河津射雁,这两天又说到绛州投军去,他老人家心里不安,要你出来商量商量。
柳迎春商量什么?
李婆婆商量一个教他不去的方法。
柳迎春婆婆,驴哥学得一身武艺,而且志向很大,您要他困守着这几十亩田地,岂不是用小鸟笼来养大鹏吗?
薛大伯怎见得他是大鹏鸟呢?连你也替他说起话来!
婆婆,我说他们是夫妻一条心,你还与她有什么商量?
李婆婆媳妇你不怕你驴哥一去不回来吗?
柳迎春媳妇信得过,他底武艺比谁都高,若去投军,决不会打败仗,不打败仗,自然是会回来的。
薛大伯你怎见得他底武艺比谁都高?
柳迎春他底武艺若不高,那能天天打得许多飞雁和许多野兔?他每天提着兔、雁到城市去换钱,谁见了都说薛大哥武艺高。媳妇那天赶集去,还听人对媳妇夸他,说:你们薛大哥可以不种庄稼啦,他一天打得的禽兽,卖的钱就等于代你公公在田里出了十天的汗。
薛大伯可不是吗?不过飞雁、走兔不定常有,田地里底出产,才是正项入款。(咳)唉,你看我底病一天沉重似一天,今天勉强可以起来,明天怎样,就说不准,我怎能让驴哥离乡别井,远道从军呢?(咳)李婆婆大伯累了,您进去歇歇罢。
薛大伯不,我不能进去,一进去,那偷东西的小奴才又要来的。
李婆婆不然,您就躺在此地一会。媳妇你去替公公煎一碗汤药来喝喝。
柳迎春欲下。
李婆婆慢着,先把被窝取出来给他老人家盖上。
柳迎春外面有风,还是到屋里罢。
薛大伯不,我要在这里歇歇。现在天气还暖,太阳也还照着,躺一躺也不妨。
柳迎春那么,待媳妇去把被褥抱出来。
柳迎春人,取被窝出,与婆婆把卧具铺在门口墙下底凳上,扶大伯卧,盖好。
李婆婆我去把那一篓纱纺完,再来陪你。媳妇你去煎药来给公公喝,一会驴哥回来要做晚饭,又没工夫了。
柳迎春媳妇就去。(与李婆婆同下。)宝奴出,四面张望。见鸡不在,大伯正发出鼾声,便蹑步到瓜棚底下摘瓜。铁马连瓜落在地上作响,大伯惊醒。
薛大伯你这小奴才,又来偷瓜!这次我可不饶你了。
宝奴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