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陈应松获奖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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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

吴三桂跟着她的爹乘轮船溯江而上,过了宜昌,进入西陵峡,然后,换了一只木船,进入碧绿碧绿然而波急浪陡的长江支流香溪河。他们要到神农架去。在那个巴山和秦岭交界的莽莽大山中,正进行着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伐木运动。上千年的大树随着香溪漂出来了,轰轰隆隆的浮木像一群群巨兽把香溪河堵得水泄不通;被岩石撞碎的木渣儿满河乱飞。吴三桂父女的船时常得躲着从河底里射出来的木筒。河越往上,纤夫们的脚越吃力,他们可着喉咙,唱着恶狠狠的、短促的纤歌,四肢爬地,贴岩而行。走了一段,一个个干脆脱得精赤条条了。吴三桂的爹对不足十七岁的女儿大声呵斥,让她躲进船舱里去,别把眼睛丢在外面。而外面的景色让人目瞪口呆,新鲜异常。在她的眼中,纤夫们因短裤印迹印出来的黑白分明的屁股,毫无邪意,它与险山、陡水、荒河一起,倒是让人肃然起敬。

进了神农架,植物密不透风,头顶阳光稀少,浓雾诡秘,大树身上的青苔一寸多厚,好像一个个不吃不喝站了千年万年。这少有人触动的地方,少有人目光触动的地方,敢情都生了苔啦。阳光一来,万山空阔,葱郁如海,金丝猴们披着纯金色的长毛披风,在林中如箭镞呼啸而去,成群的鬣羚因为炸山伐木的惊恐,在哀鸣声中飞跌而死,悬崖万丈,鲜血历历。麝獐在逃跑途中释留了奇异无比的香味,让山林异香扑鼻,刺激得人直打喷嚏。木材采购员吴忠拉着他的女儿吴三桂,穿行在一群又一群伐木者中间,一个又一个伐场中间,051油锯间飞起的锯末覆了他们一身树脂的清香,绞盘机把一根又一根大木从山坡底下拉起来,集材机把它们又汇拢了拖走;一些人将砍成数段的圆木钉上防裂器,涂上沥青膏,喷上防腐剂,用铁丝捆头,一声声的“顺山倒”从森林里扑棱棱飞来,吓得人抱头鼠窜,避之不及……

吴三桂十分不解,刚才枝繁叶茂离天三尺的大树,刹那间就倒地成了光秃秃的圆木。她问她的爹:他们为什么要砍这些树呀?她的爹说:“有用呗,打家具呗,铺枕木呗,做房呗。不砍了它,长在山里又有什么用?一文不值。”他的爹叉着腰在山头骄傲地说:“看,这就是建设者的风采,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林业站当采购员的吴忠,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家里早就储备了几根来自神农架的青枫圆木。吴三桂尤其喜欢那个“枫”字,这个初中毕业在镇供销社饮食店临时端盘子的姑娘,私下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吴枫。她的爹吴忠说,你没有看到大青枫在山上是一副什么样子。“大青枫,大青枫!”被大青枫的风景所蛊惑的女孩吴三桂吴枫,此刻就站在那些大青枫之下,赶在伐木工人下手之前,她捋到了许多青碧小巧的三角形枫叶,她想当夹进书页后它们就会像秋天变得通红,她要回去送给她的好友们,或者自己一个人欣赏,作为一种留念。这时候她的爹吴忠要她去更高的山垭,他要去采购更多的青枫大木。

他们上了乱云垭。在那个地方,要经过简直没有天空的树林,悬崖坠在头上,一条看似有许多兽迹的碎石路刚刚开通,在滚滚乱云中扶摇直上。吴三桂在一些她不认识的树木间穿行,那些树像一些冷鬼恶魂,黑鸦鸦地站在简易公路两边。天似乎在下雨,其实是湿漉漉的云雾,碰到身上便成为雨帘,树枝间飞飘着一绺绺的云雾草,像树的百年老胡子。她的爹指着山顶说:“哈,我看到一棵直通通的青枫了,通到天上了,像天梯一样。”这时候雷声轰鸣,突降暴雨,哪来的大青枫呀。他们躲在一个石岩边,裤腿已经精湿。好半天雨住了,许多黄嘴的乌鸦开始鸣叫,一队红腹锦鸡拖着秀丽的长尾从林中的空地上滑过。正在结果的荚迷,粗粗细细的亮叶桦和一根并不太高的紫色连香树都突然间从沉雾里挣出来,向她表现着明媚的感情。青枫林就站在它们的后头,在伐木工们的喊声里瑟瑟发抖。这时,从一棵造型漂亮的青枫下走来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显得苍老、野蛮,他挎着一把有防震架的磁电机油锯,敞着跟岩石和树皮一样颜色的棉衣,一阵尖锐的空响从油锯口传来,千千万万的雨珠子突然间都似乎因害怕而贼亮贼亮,睁着无数双眼睛看吴三桂父女怎么与那个人汇合,说话。空气,虚无缥缈的湿漉漉的空气,脚下的泥水和苔滑。吴忠没说什么就交给了那个人一张纸,是一张工单。那个人在晦暗的光线里看了看,就揣进衣兜里,那个人看了看她——吴三桂。吴三桂的目标并不很大,也不光鲜,因为她个头不高。那个人把他们引进了云雾中的工棚,一个和几个连起来的垛壁子油毛毡屋里。那个人让他们坐在火和烟雾同样猛烈的火塘边,不知从火堆里刨出了什么,要他们吃。吴三桂看着她的爹龇着外露的牙齿恶狠狠地把那些带壳的果实夹在板牙中间使劲咬着,然后吃着。再然后,他们就吃起了麂子肉。他们和工人们一起吃麂子肉。他们用刀把肉削成一片片,蘸上些盐粉,用两把树枝摊在火上烧烤,他们吃的是烤麂肉。然后,那个人就要吴三桂留下来帮他们烧几天火。那个人说,炊事员因为拉肚子到山下去了,他们只要有一个烧火做饭的,保证吴忠这五十方青枫一个星期交货。那个人姓蒋,大家都叫他蒋队长,那个人说他叫蒋明孝,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蒋队长把一把油锯在椅子旁顿了顿,用长满老茧疙瘩的手试着锯齿。蒋队长说就只七天么,你下山去给我们袁总带信,我负责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在这样的时刻采购员吴忠已经没了辙了,仿佛是一条唯一的道路,吴忠就把她如花似玉的女儿留在了这高寒的山上,留在了一堆男人堆里,就像把一只羊丢进了虎狼窝。可他为何当时爽快地答应了呢?他说:“蒋队长,你真保证能一星期拿五十方出来?”他说:“我就将我女儿交给你了。”他还说:“你们让她住哪儿呀?”手拿着一本印有“上海”字样的缎面日记本的吴三桂,懵懵懂懂地就留下来了。这是哪儿啊?这些人是什么人啊?这是何年何月啊?猿啼虎啸,狐奔熊走,群山如浪,云雾如海。她烧饭给他们吃,烧水给他们洗,她用山泉洗锅,择天葱做菜;她看他们伐木,晚上睡在一张不知谁睡过的、充满了烟屎味和脚臭味的湿漉漉的大棉被里……

七天以后的一个晴朗日子,百鸟和鸣,阳光如箭。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爬上了乱云垭,吴忠带着四辆南京嘎斯来拖木料和女儿了。木料倒是齐了,都打了标记,高高地、整齐地码在简易公路边,可是吴忠的心依然忐忑并有预感。她在喊女儿的名字冲进工棚时,看见一个女性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再也找不着了。

“你出来呀,三桂,吴枫!”

他大声地喊着,跳着脚,到处搜索,没有女儿的人影。那个叫蒋明孝的人对他说:“你女儿是不得跟你回去的。”

采购员吴忠知道他要爆发了,上山来之前的几个日日夜夜他就有预感,他是来爆发的,他是来杀人的。他要杀人,他要让血洒乱云垭,他要拼个鱼死网破,万一女儿有个闪失,被人侵害了。

事实出现了,恶劣的事实出现了。吴忠喊:“你出来呀三桂,你跟我回去!你告诉我出了啥事!”

“反正她一时不会跟你回去。你再来,她再跟你走。”

“她死了?”

“她没死。”

“她没死你就给我交女儿来!”吴忠一头撞向手拿红色油锯的蒋队长。若不是被几个人拉住,他的头就会锯开瓢了。他向工棚后山的老林眼泪巴娑地喊:“三桂,你这是为什么呀,你为何不敢出来!”然后呢,这个平时心高气傲自视为高人一等的木材采购员竟一膝给蒋队长跪下了:“你放我女儿一条生路吧,你这是干什么,你想与她成家,你也要合理合法地办手续,明媒正娶……”

吴三桂永远记得那个枫林如吼的夜晚,她被两杯苞谷酒放倒了,她摇摇晃晃地被蒋明孝架进她的板壁房,黑灯瞎火,混乱中他就用胡须扎人的嘴堵住了嘴。“不,你给我点灯来,你放开我!”她如何能容忍下那一张嘴,那一个人,与神农架的黑山恶水一起骇人的男人的一切,力量、气喘和侵略。她又没有防备的经验,她虽然感到了虎视眈眈,她虽然恐惧,在离开了父亲之后的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她想一个人跑下山去,可路野,林深,云乱。那些人对她还不错,可全是一些山野气息浓重的陌生人,跟一群山兽为伍没有两样。大青枫在他们奇怪的武器下一根一根无缘无故倒下了,然后他们就要伐她了吗?

吴三桂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那个人用膝盖死死地抵住了她的腹部,扯开了她的皮带,像剥树皮一样剥下她的裤子,那个从来没有显露在男人面前的光滑如玉的少女下身被人压住了,然后,一个粗暴的东西像木橛子戳入她的体内。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么一种下场。在厚厚的棉被下还有一个重重的人,像油锯一样要锯她的身子,伐了她,要把她剁为三截,落下的青枫叶子像无数的三角形噩梦。她将被压成一张纸,捣成一堆烂泥。用木板拼凑的床铺发出了比她更难受的声音,持续不断,愈来愈猛。后来的情形连她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发出呻吟,来释放那心中的恐惧以承认这个无可奈何的现实。那垛壁工棚外的树吼也许是一个原因,陪伴着她,像她的亲人无望地呼喊着她。恶魔似乎早就存在在这个屋内,跟他们火塘边所谈的山精木魅野人一样,一起,制造着新的情节,让她成为故事中的一部分。妖媚的漆树姑娘、山洞的母野人、狐狸精、花花蛇、女鬼……人在那样的环境中突然感到她成了那妖氛弥漫的大山的一部分。她后来眼瞪着黑漆漆的油毛毡屋顶,看树枝在风中错打在顶棚上,树一如既往地吼叫着,掩饰了她的尴尬,出丑,痛苦,孤独无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该死,你抽我吧!”他说。那个姓蒋的酒气熏天的男人说,他抹到一把吴三桂的眼泪。那是女人的眼泪。这个恶魔有些心慌了,他就铲自己的嘴巴。他就给吴三桂下跪,要她别往悬崖下跳。

吴三桂羞于见她的爹,她听爹哭喊着离开了乱云垭,她没有哭,她横过脸来严厉地对蒋明孝说:“你要我跟你呀!你除非把我杀了。”

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姓蒋的说了,你要是跑了,跟你爹下了山,我半道上截住,我把你们父女一起杀了,用油锯锯为三截,喂老熊。

这天晚上,吴三桂被蒋明孝拉着,一干人马,在山下的香溪河边汇集,领了造反组织“新林总”吴司令的命令,人手一个炸药包,去炸另一个被称为保皇派“新伐联”的一号头头黄司令,为了争神农架林区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第一把交椅,心狠手辣的吴司令开始了血腥的暗杀。可怜的对方黄司令,沿着香溪河从兴山县回来,坐一辆颠簸的吉普,正待从一座木桥过河时,突然桥上亮出了一排火把,紧接着几个炸药包就扔了过来,把黄司令和他的车炸得飞上天空,尸骨无存。

在紧张的黑夜里,这一次新奇的历险,绝不亚于她的失身。她的耳朵都快震破了,一个晚上都嗡嗡直响,在一团火球中吉普车分解的那一瞬间,吴三桂在寻找黑暗中的一只手,那是恶魔的手,现在却需要它。她太害怕了。这样的爆炸只在电影中看见过,在《地道战》、《地雷战》,在《董存瑞》和南斯拉夫电影《桥》中见过。这个神农架的深山里确实怪呀,怪人、怪事、怪日夜。有谁喊:“撤呀!”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还有冰雹,好像有人砸石子一样。这完全是一场战争,就像打仗,像行军和逃亡。吴三桂纤细的小手在一只大手的紧拽下高一脚低一脚往山里跑,往山上跑。她不知道往哪儿跑,她只知道必须不停地挪动脚步,不能停下来。没有灯,也没有目的。那场雨所聚起的声音似乎想冲毁后面发生的一切,抹平它们,爆炸和伏击,车毁与人亡。这是为了什么?这些人,这些当地的和从各处而来的伐木者,这些男人和女人们,他们为了什么,要跑这么远来扔炸药包置人于死地?

整个后半夜在惊悸和动荡中的睡眠刚过,乱云垭就乱了起来,听说当地驻军已开拔来搜索和追抓凶手了。省里还出动了直升飞机,吴司令在当天晚上的软禁中用自己的裤带自缢身亡。跑!快跑!吴三桂从朦朦胧胧的梦里被拎起来,像拎一只小鸡小羊,又跟着蒋明孝往山谷里跑了。

“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

吴三桂连喊了三声,三声喊完时,他们已经钻进了一个飞泉直漱、苍苔茫茫、朽木连横的石槽。

“你跟我回家!”她听见他恶狠狠地说。

石槽顶的刺叶栎和木通互相纠缠得遮天蔽日,华钩藤和毛药藤像从斜处蹿出来的魔手,撕扯着吴三桂的衣服和手臂。蒋明孝说:“快跑啊,快跑啊!”他的脸被刺划出了几道深深的槽,耳朵淌着血。这是地狱,这是往地狱的门,更远的地方是哪儿啊。更远,她怎么能想到更远。

山越来越深,天越来越野,远离了人烟和地球,那从山岩缝里挤出来的一点儿苞谷和田土,是野人点种的还是虎狼点种的?吴三桂在两天的逃亡中记得她进了村子,又重入森林,走入谷底,又再进深山。山像时死时活的记忆,像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噩梦。山原来就是这样,随便一踏就是一条路,随便一踏就是一条险途。

吴三桂走进蒋明孝的村子时,是第二天已近傍晚时分。她腕上的上海女表停了,只记得太阳哗啦啦地往一座山头撞击,寒气骤然降临,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烟岚跟着她的裤腿走进一个突出的山嘴,七八家用粘土堆起来的人家,臭气熏天的畜栏似乎是她全部的记忆。狗在疯狂地、富有激情地咬着他们,被咬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从山外闯进来的女人,她的那一件腈纶的秋装和翻领熠熠闪光,她的脸是金瓜似的有轮有廓的脸,不像那些村里人的脸,全是从山缝里扒出的地瓜似的脸,极不规范,形态各异。她腕上的手表也极为抢眼,没有绉褶的化学裤子,荡漾,笔直,一双有胶底的平绒布鞋,虽然已经沾了泥水,可她的胶底踏着石子小路时依然噔噔直响。她的嘴角是矜持的,蔑视的,不与人为伍的,眼神也不同,虽然眼中没有岁月的沧桑,沧桑值几个钱呢?在迎接她的那一双双沧桑的眼里,不是全都填满了自卑、羡慕甚至莫名其妙的、与生俱来的歉意吗?可怜的“八人刨”,这就是蒋明孝的村子,它叫八人刨。是八个人刨出的村子,是三家人,是很有些年头了的古代三家,一家姓韩,一家姓陈,一家姓蒋。来自于陕西、河南和四川。一共八个人刨出了这片外人绝不知道的炊烟。因为开垦,除了几只鸟,所有的野兽都没有了,水、风、稀稀朗朗的树,都服务于这群灰头土脸的人。土地在斜坡上,被水冲得干干净净,连一个细菌也没有了。要想长庄稼,只有不停地养牛和猪让它们沤肥。因此,猪圈和牛栏里,常年有一尺多深的粪水,它们泡烂了牛蹄猪脚,让猪和牛的肉里浸透了粪便的气味。整整一年,吴三桂看见他们桌上端出的猪肉就作呕。

啊,蒋明孝带回他的媳妇啦,这真是好事,看看人家伐木带回来的媳妇吧,小得像他的女儿。看看人家身上的工作服和机油,看看人家的头发,走路的样子。虽然失魂落魄,可现在的蒋明孝因为手里带着一个女人(他们竟然手牵手!),村里的人完全没想到他是个逃犯。他的父母全是猜不出年纪的人,他的母亲与猪食的气味近似,他的父亲与石头的气味近似。麻木,即使高兴也麻木,高兴令他们更加麻木,像一些被风吹雾罩的植物,摸头不是脑。倒是他的叔叔,一个住在他们家后山坡不远的鳏夫,提着一只毛锦鸡来了。他说这是我用钉耙打的。接着他又端来一碗他做的野猪肉,在堂屋还没有开饭的桌上,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只有吴三桂那一排微微启齿便露出洁白的牙齿闪烁着。蒋明孝的叔叔手端着一个像从灶里扒出来的土碗,满满地盛着的一碗野猪肉端送到了吴三桂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由衷地傻笑着。

“你吃,这是野猪肉,这是腊野猪肉。”蒋明孝示意吴三桂接过来。吴三桂看到的是一碗用灶灰裹着的菜,是一碗不辨颜色的、烂同污泥的动物的尸体。蒋明孝说,我叔叔不会说话,你看他嘿嘿地笑了吧,他只是会笑。蒋明孝叔叔的一只大黄狗也向吴三桂摇着芦花穗子般的尾巴,张着大嘴,舔着长长的舌头,好像说:“你吃吧吴三桂,可好吃了,我刚才也吃了一大碗。”这就是狗食,吴三桂终于明白了,她不接,誓死不接。接着听见了一阵鞭炮声,蒋家放鞭炮欢迎他们的媳妇了,接着全村的人都跑来了,人们再一次看着这个山外来客,这个标致的女孩。蒋明孝的叔叔这时退到了门外孩童般地笑着,而蒋明孝的弟妹这时候忙得都像陀螺似的。他的弟弟在饭熟后要拿鞭杆去放羊,屋里的人说:“吃了再走嘛。来,吃,吃,怎么不吃呀,这是野猪肉,这是芫藿炒猪心,这是黄豆炒猪尾……”苞谷酒的酒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能替蒋明孝说话,满屋子的空气都似乎像老实、宽厚、劝说的嘴巴,要吴三桂留下来,认了这一切。

鬼城似的峡谷,一望无尽的山涛,黑森森的白天和晚上,多么可怕啊。吴三桂紧紧被蒋明孝防着,守着。他的家人问他:“这妮子怎么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蒋明孝说:“她爱哭让她哭去。”当别人问他是不是回家休息的,他不耐烦地说:你们别管。有一天,吴三桂到屋后那个天然石臼搭成的茅厕解溲,一条巨大的蟒蛇从灌木丛簌簌地爬出来,朝她吐着一尺多长的血红信子,她提着裤子出来下石阶时,摔到了石岩下,连吓带摔昏死过去。

“爹,你来救我吧!”吴三桂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要爹带蛮多蛮多人来,带上够对付蒋明孝和他们一家的人,带上民警,带上解放军,带上伐木队的领导来,先把蒋明孝捉拿回去,然后她就堂堂地出山了,她就回去,不怕人的闲话,回到小镇的平坦路上去,回到有照相馆,有电影院,有瓜子摊的生活中去。总比在这儿让鬼吓、蛇咬、蒋明孝的摧残好呀。在那个夹有青色的青枫叶子的笔记本里,她写下了许多渴望,写下了许多骂蒋明孝的话。可是有一天,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不停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下身干干净净,仿佛不是女人了,没有了三十天必来的那些红水。当蒋明孝一家人都知道后,一家人就愣在那里,跟一堆糟木头没有两样。

“看着这些苕货,这些木头一样的人!他们就是一根根木头,哪像人呐!”她在心里发疯地喊。

蒋明孝要他的老娘蒸蛋给她吃,贴洋芋饼给她吃。他们把洋芋煮熟了,搅成稀泥与大便一样的东西,然后贴在锅里用油煎。吴三桂不吃,吴三桂誓死不吃,“我不吃大粪!”她高喊。她已经无法吃了,她瘦得皮包骨头了,两只烈女子的大眼睛更加大,像两个牛铃瞪着眼前的一群人,里面顽强地燃着怒火。

“你跑啊,我放了你,我服了你。”蒋明孝说。

他是怕出人命?他还怕出人命吗?他不是积极地拿着炸弹去炸黄司令吗?他果真放我一马?吴三桂就开始往外跑,她早就知道了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她细心记住了许多人走的路,从他们的言谈中知道了哪儿可以通往很远很远的山外。可是,没有走上几步,她眼一黑,腿就委下来了,人就百事不知了。

过了两天,吴三桂的爹吴忠神仙下凡一样地突然出现在蒋明孝家的门口。正从地里背了洋芋回来的蒋明孝听说山外有人来找他了,吓得丢了背篓就从后门蹿出去往山上的老林里跑,以为是有人抓他来了。然而来的是木材采购员吴忠,还有吴三桂的小舅舅。亲人来了是有预感的,那一天,久没有上发条的上海女表突然在枕头下的的嗒嗒地走了起来,屋后村子里老是鸦啼不停的声音,突然在早晨传来了一只喜鹊的聒噪,她从潮湿的床榻上支起沉重无力的身子,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爹和小舅。父女俩抱头痛哭。这当儿,门楣垮塌、台阶失修的屋外面一下子围上了二十多个人,还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饿狗。八人刨平常枪打不到一个人,这下竟然把全村的男女都集中起来了。他们是来阻止吴忠带走人的。

“她要生娃儿了。”蒋明孝说。

“看把我女儿折磨成什么样了!姓蒋的,你好狠心呀!”吴忠指着自己的女儿又点着姓蒋的鼻子说。没有说上几句话吴忠的手就薅上了蒋明孝的领口。吴忠用头猛撞蒋明孝,说:“老子今天就死在你这里算了!”吴三桂的小舅上去拉开了大打出手的吴忠。那时候蒋明孝并没有还手,他的衣领拉破了,头发好像也被拉掉了一把,鼻子上抠掉了一块皮,正在往外渗血。蒋明孝说:“她生了娃儿回去。”

“三桂,你就死在这里算了,我要是你,我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吴三桂去追她的爹和舅舅的时候,被很多帮闲的拉住了,有男有女。蒋明孝那时候赶忙往背篓里放腊肉,那些生了绿毛的腊肉,在神农架是家家都有的,无论多穷,肉是有吃的。他对吴忠说:“你上次说你们那儿缺肉,我跟你背几刀腊肉出去。”蒋明孝背了满满一背篓的绿毛腊肉,跟在吴忠他们身后。吴忠骂他个不要脸的流氓,坏蛋,说谁吃你的腊肉。可蒋明孝亦步亦趋。走一截吴忠回过头来赶他一截,像赶一条狗。可他一直跟到长江边,一直赶到长江边。第二天蒋明孝回到了村里,用一只肩膀挎着一个空背篓。他的腊肉是被他的愤怒的岳丈丢在了山里还是丢进了长江,以后一直都是个谜。

再坚硬的石头总有一天都会被时间风化或被雷电击碎的。吴三桂又一天在山坡的沁水窝洗脸时,对丛林中蹿出来喝水的斑羚大吼了三声,并拾起一块石头来向那野物狠砸,又吼又叫,硬是把那几百斤的野物喝退了。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对付山野的办法和力量,然后赶仗的人拿着枪和开山刀顺着斑羚逃跑的方向围过去,竟然一口气打死了两只斑羚,一公一母。蒋家因为吴三桂发现斑羚的功劳,分了一大块好肉还加上一些羚肝羚肺什么的,吴三桂那天自己在锅里放了一大把野蒜,当地人称为天蒜,在神农顶最高峰采得的。她说,我为什么不吃呢?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饿死?她说:“给我盛一碗!”这个江汉平原的小女子开始指挥蒋明孝了:“给我盛烂的,煮烂一些!”她大声说。然后蒋明孝的那个不怎么说话却很会傻笑的叔叔,也提来了一只毛色灰得无比高贵的竹鼠,足有五斤重。这位叔叔手上缠着厚厚的破布,显然是被竹鼠抓伤了,他抹着一鼻子的灰,手指甲里全是血,那是刨竹根下的洞刨的。“看喏,看喏,牙齿,牙齿。”这位笑得像孩童一样的叔叔一个劲说着竹鼠的牙齿。大家就说这“竹溜子”太好吃了,比老熊和豹子肉都好吃,豹子肉有一股狐骚味,老熊肉就像木渣。说汤好喝,那就喝汤吧,喝。竹鼠在被宰杀时却跑了,那个叔叔赤着一双脚满村里捉它,真是无比的滑稽,许多人都来捉那“竹溜子”。

重新逮那个竹鼠给八人刨整个村子带来了欢乐,有人为此打破了脑壳,有人挂破了衣服,有人手上沾满了竹鼠的血,最后还是蒋明孝叔叔从一蓬刺棵里爬出来,竹鼠的两颗大铲齿咬住了他的手,蒋明孝的母亲在一旁惊慌地喊蒋明孝,蒋明孝把那个垂死挣扎的竹鼠一棒打了下来,一刀砍断了它的喉咙,吓得吴三桂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蒋明孝的母亲诚惶诚恐地端着竹鼠肉和汤伺候着卧在床上的吴三桂,生怕她把碗摔了。她的胆子还没有大到这种地步。她只是吃,或者不吃,以此来表现她的心情。她大快朵颐的时候,肚子已经膨胀了,娃子已经出怀了,娃子需要营养来成长,为了肚里的娃子,她也要吃那些过去见都没见过的,在神农架也变得很稀罕的野物。她要吃遍神农架。吃竹溜子,吃野猪火锅、斑羚、麂子、九节狸,吃野菌、灵芝、五味子、鸦巴果、木通、猫儿屎,吃娃娃鱼,吃石蛙,吃蕨菜芽子、芫藿、天葱天蒜、洋鱼条子(一种鱼),喝桦树汁,吃野柿子,啃拐枣,嚼山楂,用山牡丹的根、皮煮鸡,用紫苏煮懒豆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中长的,全吃。

“这太好了,这太好了。”蒋明孝的母亲时常给家人报告吴三桂的情况说。

什么结婚,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志同道合。吴三桂盯着房里那口立柜上不知哪个乡村木匠胡乱画的一幅喜鹊登枝图,就糊里糊涂地生了个女娃子。五个月的冰封雪埋终于盼来了不肯解冻的春天,寒冷还在心上、床上,路是没有了,太阳好像温热了一些,落叶的阔叶树好像开始打苞了,出芽了。生娃儿就在那张狗窝般的昏暗的床上,火塘里的火可算是猛烈巨大,烧得火星盈帐,火气和痛苦差一点把吴三桂闭了气。她喊她的娘,娘呀娘呀。哪儿能抓到她娘的手,她抓住的是床沿,仿佛能帮助她的只有那床沿,娘的手就是那硬硬的木头,她喊呀喊呀,娃儿出来了,肚里空了,人软了,像一堵墙被人掏空了里面的泥巴,要坍塌下来了。她不知道是怎么支撑着走进梦境的,她浑身淌着冷冰冰的汗看见一个淡蓝色的森林里全是金色的阳光,她抱着一个小娃儿,一放下地,那娃儿就在森林里跑了起来。娃儿能跑啦,娃儿是她的,她喊她什么。后来她醒了,她看看身边,有一个娃儿,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山里人传来递去。那是她的娃儿?她有娃儿了?娃儿叫什么名字呀?她努力地去回忆梦中她唤的那个名字,好听的名字。啊,是什么枫吧,蒋小枫,她就叫蒋小枫。不管跟哪个姓,我不管她姓什么,我要叫她小枫。就是小枫,青枫的枫。她的男人蒋明孝用湿漉漉热乎乎的毛巾给她抹着身上,往下身垫草纸,说:“还是喜欢青枫呀?”吴三桂就哇哇地哭了,从别人的怀里夺过她的女儿,紧紧抱着,先喊娘,再喊小枫,呜呜地哭得好伤心。然后望着烟熏火燎的椽子、屋梁、有缝隙的青瓦,眼睛死鱼一样。她的奶水出来了;这么快就出来了。她喂她的孩子,擦干了眼泪,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奶。

有一天她看着山外明丽的蓝天,从那儿飘过来一朵又浓又小的云,就像一封信,像一个友人走过来一样。山上的树依然在沉寂着,庄稼和土地也在沉寂着,没有什么两样,而那天的蓝天和她感觉空了的肚腹给了她回到父母身边的激励。她那一段时总觉有一种无言的喜悦,不知发自何处,好像是从身体上发出的,当她意思到那个累赘似的孩子从肚里掉出来使她彻底轻松后,她就想到要离开这大山、峡谷的打算了。有一天她给他说了,在一番假惺惺的缱绻以后,她说:“你让我走吧,娃儿我留给你。”那个人,那个男人,蒋明孝,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不许可。

“那我要跑我早就跑了,你追不着。”

“你跑得看看。”

吴三桂再一次哭了起来,她决定绝食,不给女儿奶吃(早就差不多无奶啦,三个月就断奶啦)。她说:“让我跟娃儿一起饿死。”可她的婆母——蒋明孝的母亲却用嘴巴把饭啊菜啊嚼烂,再嘴对嘴地喂给孩子。这多么恶心啊,这是什么世界什么生活啊。你们的碗哪一只没有被狗舔过?你们的灶上灶马子(蟑螂)和老鼠跑成阵,猫在锅里抓饭吃,你们是原始人吗?是畜生?猪狗一样?让我饿死吧,让我饿死吧,不放我走,我就饿死,我把孩子给你们了你们还不放我走,把我关在这里等死啊,我不习惯这里,我不满意这里,你们为什么把一个小女孩关成了小妇人,还不放?还要把她的尸骨关下来,埋在这鬼不生蛋的地方,这深山老林里?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蒋明孝,你也有妹妹的,若你的妹妹被人强奸了,关了,你会不会去拼命?你们为什么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吴三桂狠狠地用头撞泛碱的墙,撞床头。她是发誓要死给他们看的。那至少有两夜,她不停地哭喊,不吃不喝,把这八人刨村里的狗也搅得一夜夜不安生,整夜整夜地狂吠,好像村里要死一百个人一样的,鬼魂都来到了这个阴暗死寂的村里。好吧,好吧,小先人,放你走,你走,你这烈性女子,江汉平原的女子就是烈。走吧走吧。他们给了她二十块钱,给她一个大蓝花包袱里装满了一些茶叶、蘑菇和腌熊胯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做了一套花花绿绿的布料的新衣裳,给她买了一双解放鞋,就这么想急匆匆地把她送走了,像送瘟神一样。吴三桂拿着二十块钱说:“蒋明孝,你好黑心,你把我一辈子害了,就这二十块钱的赔偿?”蒋明孝说:“我是在伐木队上班我就有钱给你。”吴三桂说那你为何不回伐木队?蒋明孝说抓了那么多人判刑,我回去不是送脑壳让人剁?吴三桂说:“蒋明孝呀蒋明孝,我走了,你好好管你的妮子吧。你有心送我,把我送到公社,把小枫也抱去,让我跟她照张相。”

三个人一行走到公社,已是傍晚,敲开照相馆的门,央求他们给照了一张母女俩的照片,又要求他们给赶洗出来。那个照相师傅起先一口回绝,吴三桂和蒋明孝说了许多好话,后来又把包袱里的一包蘑菇拿出来给他,才勉强答应了。他们一家三口那时候在只有十来个房子的公社土街上。蒋明孝要去登个旅社,吴三桂不肯,说:“从今以后,我是死也不会跟你一个床睡了。”她那时虚弱得十分厉害,天气也突然变冷了,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花。吴三桂看到蒋明孝快哭起来,在饮食店买个干硬的馍馍谁也没吃一口,他却掰下一块要嚼了喂给女儿,吴三桂用仅剩的一点气力大吼道:“不要这样喂她吃了,让她饿死了还好些!”终于拦到了一辆车,一辆到秭归去的运木材的南京嘎斯车,司机也停下来了,说只能带一个人,吴三桂便往车上爬,蒋明孝说:“你不要相片了吗?”吴三桂说:“我不要了!”

她生怕蒋明孝会爬上来拉她的,会像在乱云垭一样,像一头野兽向她扑来,没有任何余地用绝对的暴力征服她,把她压碎,让她痛苦地叫喊并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什么滋味都尝过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可是没有。这一次没有,蒋明孝站在原地,他把那个包袱甩给她,恶狠狠地拍拍手,站在那儿。司机要吴三桂进驾驶室去,可她不去,她就在外头,在车厢上。她已经害怕并领教了这深山老林的陌生男人。大雪在此刻就降临了,仿佛是一种报应,昏暗的天色和迷蒙的雪在汽车的引擎声中搅成一团,跟随尾气的气旋向后闪去,天真冷啊,她穿在内里的还是一件过去做姑娘时的毛衣,她自己织的。车拐了个弯儿的时候整车的木材发出倾向一边的挤压声,恰好这声音引来了女儿小枫的尖声哭叫——假如没有这个急转弯的平坡和一车木头的倾轧,她不会听见那么悲恸、可怜的女儿哭声,那声音在风雪中里愈来愈响,愈吹愈亮,整个山壁山谷都是,散乱在每个角落,那哭声亮晶晶的。

“师傅,停车!师傅!”

她拽着包袱往回跑去的情形她多年以后再也记不住了,那冰冻的路,那看不清的路边的悬崖,她为何没有掉落下去?为何没有摔跤?——她究竟摔跤了没有?她是如何追赶上向峡谷里摸黑走路的蒋明孝父女?她自己呢?没有一线天光的那个夜晚,她如何向八人刨的方向追循而去?她一路流了多少泪?

这一年的春节来临时,吴三桂的身体缓过一口气来了。但她依然不能远行。回家的事就暂时搁置了。而蒋明孝说:她那边的平原家里肯定是缺肉的,山外边都是凭肉票,过去她的父亲吴忠说是不要,那是上了霉的腊肉,这是冻好了的鲜猪肉,我跟你家背半边去。我就去了,给你报个信吧。蒋明孝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一天动身,将半边猪肉放在背篓里。神农架的年关早就壅了数场雪,雪有两尺多厚,早晨起来,最上面的雪都冻成了硬壳。这个人执意要去,吴三桂没有阻拦的理由,那就去吧。蒋明孝顶着一张塑料布就上了白雪皑皑的山梁。雪一直下到腊月三十,三十的那天蒋明孝的弟弟和妹妹以及父亲轮流去几里外的隘口接蒋明孝,都没有接着。到了傍黑,大家都吃了团年饭,蒋明孝才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从风雪里归来了。那个背篓断了背绳,只有一边绳子是好的,见到蒋明孝的时候,看到他身上全是猪油,油晃晃的衣裳都冻成了硬壳,原来背篓坏后,他把猪肉就扛在了身上。这样大约在腊月二十七坐船坐车和步行才到了吴三桂的那个小镇。吴三桂的爹吴忠总算收下了那上百斤的猪肉,还请吴忠喝了一顿酒,喝酒途中,喝着喝着,吴忠一个酒杯砸过来,砸破了蒋明孝的眉骨,不是他躲得快,一只眼睛就瞎了。吴三桂知道这件事的经过是在没人的时候,蒋明孝说:“你爹砸了我,还说,你要是拿我的女儿出气报复,我就哪天去把你的女儿掐死。三桂,我拿你出气了吗?我不拿你出气,他把猪肉收了,我就浑身轻松地回来了,流这点血算什么。”吴三桂一想,他还真没有拿她出过气,没有打过她,没有让她做农活,让她保持了一个城镇女孩的体面与闲懒,她的感觉就是在亲戚家做客。对的,就像做客。这一次,当吴三桂看到眼前这个一路风尘有些憔悴的男人给她讲她家里的事情时,她忽然熟悉了他,一下子就熟悉了这个人,她忽然感动了。她抱着自己的女儿,那个因罪孽生出来的女儿,她感觉到她是在渐渐认可这样的生活环境和现实。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女儿小枫一活过来,就有了看相,完全不像本地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贼得跟水晶石一样的,吴三桂按照城镇人的发式给她梳头,给她梳许多辫子,扎用红毛线、绿毛线缠了的橡筋,不让她跟那些村里的孩子一个打扮,让她干净,脸上没有泥痕和鼻屎印,头发用肥皂洗,不让生虮子。这也是她自己保持的一贯的习惯,勤洗头与身子。她还在公社买雪花膏,自己擦,也给女儿擦,擦得香喷喷的,红嫩嫩的,不允许这深山老林的野风野雪往脸上刻痕迹。让风成为她心中柔软的风,像江汉平原上的杨柳晓风。

可是,她得分家,这表明她住下来了,她要与那一大家人分开,她让有伐木经验的蒋明孝到山上去偷伐山林,弄来了穿架子、椽子、檩子,还把香柏、青檀这些木料做桌椅板凳。蒋明孝有半年全是在与山林作对,挥着板斧,带着他的弟弟和那个憨叔叔,将放倒的木头运下山,运进村来,并搭起了三间干打垒的结结实实的房子。房子建起了,满屋的树脂清香中,吴三桂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蒋曼军。曼军这小子就胖了,眼珠子灵活得像鼬獾的眼睛,一身的白肉哪像山里人的肉呀,白得谁见了都想啃一口,说:“我我我吃了你,乖乖!”曼军这小子是来给蒋家添福添喜的,蒋明孝哪还要吴三桂做事呀。他一个人把山上的活全包了,还养了两箱蜂子(当时生产队只允许养两箱),闲时就上山去打点野物,采点药材,然后偷偷背到公社去换点钱。可是这一切还是没有在伐木队来得快,队上的口粮总是很快地吃完了,蒋明孝还要无休无止地到大队上水利,到河边码石头,砌梯田。然而报酬少得可怜,挣来的全是工分,回到生产队分红,一个工值不过两毛多钱。最难解决的是,两个孩子没有户口,吴三桂的户口不在这里。她试着写信回去,要她的爹问问能不能为两个孩子上户口。给家里写信是非常少的,家里只有她的一个妹妹偶尔给她写封信来,而这封信也是寄给在上中学的妹妹,由妹妹转告给她爹的。过了不久,妹妹回信了,说爹去问过,根本不行,说吴三桂的户口在几次清理中都要下的,不是她爹托人说情,早就给下了。妹妹信中说,她也给爹说了许多好话,可爹提起这个大女儿就恼火,说,不认这个女儿了,说那生的什么孩子,不就是生了一堆神农架的红毛野人吗。吴三桂看了信,把信搁在了抽屉里。村里是答应给蒋明孝的两个孩子上户口,那户口有屁用,农村户口,吴三桂顶着不让办,她说政策是孩子跟母亲上户口,我的户口是城镇户口,孩子在这个八人刨,那不刨一辈子地吗?我真还不知道神农架有这么苦,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是野兽住的地方,狼住的地方,狐狸老熊住的地方,人就跟野人一样,就是红毛野人,我不能毁了孩子,我总要把他们的户口上到我那边去的,我去磕头,去喊冤,也要把他们上到那边去。

生产队长是蒋明孝的本家,还是按人头给了两个孩子的口粮,算是承认了,有了临时户口。在吴三桂接到妹妹的信之后,她闷闷不乐地在床上躺了两天,有一天早上起来,对蒋明孝说:“你去找伐木队,你要回伐木队去。”

她硬是把蒋明孝逼上了去伐木指挥部的路。在一再追问他当年丢了炸弹没有,蒋明孝明确说他没有丢,那颗炸弹他还把它带了回来,果真他在一个新房的墙洞里抠出那坨土制炸弹,已经有了几年了。于是吴三桂和蒋明孝就揣着那颗炸弹去了很远很远的伐木场指挥部。哪知这个曾异常凶猛的人却在那儿成了软蛋,站在那个山坡上望着望着就不敢走了,就说他们会抓我的。吴三桂说,既然你没丢炸弹他们为何抓你?你把你的狠气拿出来,把害我的那阵勇气拿出来。蒋明孝说什么也不敢往那个指挥部走,他让吴三桂先去打听打听,吴三桂只好夺过那颗炸弹,只身前往了。

指挥部还有认得蒋明孝的人,听到吴三桂介绍,就说,这不是那个曾被蒋明孝强暴的女子吗?她现在却为蒋明孝说话?她对指挥长说:“我是蒋明孝的老婆,他没有向黄司令扔炸弹,他应该回来上班。”说着啪的一声将那颗炸弹放到指挥长的办公桌上。指挥长说:“还不扔到操场上去!”一个小通信员赶忙抓起炸弹,就从阳台上扔出去了,只听“轰”的一声,炸弹爆炸了。指挥长说:“新官不理旧事,何况你丈夫本来就是亦工亦农,并没有转正。”事情就是这样,吴三桂纵有一副旷世的伶牙俐齿,也说不动了那个满脸灰黄像患了肺结核的指挥长。

“他即使没炸黄司令,他当年强奸妇女,我们还未找他算账哩。”指挥长说。

“那不是强奸,是我愿意的,我不愿意,我今天来找您?”

“你父亲来告过,我见过材料,我这儿备着案了,你父亲强烈要求把蒋明孝绳之以法。”

“不是的,那是我父亲恨他,不是事实。蒋明孝是个好伐木工,他的技术是过硬的,他比好多人都强。”

在那个山洼里的两层木结构灰楼的指挥部,吴三桂无计可施。从那个冷清的楼上往外望去,好像伐木已近了尾声,许多伐木工背着树苗和铁锹,不是去伐木,而是去栽树。那个刚才被炸弹炸过的操场上,其实已经杂草丛生,过去停过许多拖木材的南京嘎斯车,解放车,还堆着山一样的粗大的圆木,这一切现在都没有了,一颗炸弹扔过去除了炸碎一片死寂,连人毛也没碰上一根。而那一年,采购员吴忠就是在这栋楼里派了伐木工单,带着自己的女儿吴三桂去乱云垭的。

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上了乱云垭的路,灰心丧气的蒋明孝要去看一看战友,或者能不能在分队想想办法,做做活。乱云垭哪里还有伐场?乱云垭剃了光头,小小的青枫树苗正从伐过的大木桩子底下冒出头来,一些混蛋的灌木如杜鹃、蔷薇和荚迷正横布着它们的身板,岔七岔八地成了山头的霸主,荚迷和蔷薇的果通红不已,灰雉和锦鸡在凄凉地叫着,云雾深重。他们走进了那个垛壁房,四处都是窟洞,四处都是鬼影,七叶一枝花顶着几颗黑色的果实从墙角里耷拉出来,人多高的蒿茅正在那里面繁殖着,密集得像一片队伍。厕所被一种蛇葡萄爬满了,找不到门了。悬崖宛在,劳动后零乱的宁静亦宛在,就是没有人了,没有油锯和喊“顺山倒”的人了。乱云垭是鬼魂的乱云垭,是野人打尖的乱云垭,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吴三桂眼睛在寻找什么,她的眼睛直瞪瞪地瞪着那张现在长了半寸厚青苔的床。她瞪了好半天,她突然看见了那个在上面挣扎的她,呻吟的她,一次粗暴的进入,一个人一辈子就完蛋了。

“蒋明孝,你害得我好苦呀!蒋明孝,你害了我一辈子……”

乱云垭陡然之间响起了悲恸的号叫,这阒无人迹的地方,一下子被一个女鬼冤魂般的声音给充斥了,搅翻了。吴三桂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在地上哭诉的时候,蒋明孝远远地望着那个伤心的女人,像块石头僵在了那里。

吴三桂走回故乡的小镇完全不是出于自愿和召唤,完全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她看着在地上抓鸡屎吃的孩子,掉进猪栏粪窖的孩子,可爱的孩子。特别是她的儿子曼军,这小子要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这小子从小就要抓着她的耳朵才能睡着。她只好让他抓着耳朵,他捻着捻着就睡着了,再一醒来呢,又哭着要耳朵,你送一只手指,送一把头发他都不要。这小子不到一岁就能在黑暗中凭手感知道是不是耳朵,是耳朵,万事大吉,睡得比猪还甜。后来吴三桂尝试让蒋明孝的耳朵给他抓,捻,慢慢奏了效。她是有意慢慢锻炼的,然后,她就走了。

她揣着当地政府的各种各样的盖公章的证明,生怕遗漏了什么。她这一次回去,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头发也没有光泽了,脸皮也不细嫩了,腹部也凸出来了,她穿的是如此的丑陋,完全像一个山里人,走路的样子也不同了,敞着外衣,急急匆匆,脚上的球鞋因为山石的教训弯弯翘翘的,背上像背了块石头,没有了那种轻松的挺拔,眼睛对一切陌生景物现出了警觉与卑谦,像一头放野了的兽突然进入马路和人群。还哪来的亲切感?山外的世界早变得一塌糊涂了,时局变了,人们的穿着变了,街上出现了许多个人开的商店和餐馆,小孩们含着塑料管的放了色素的饮料,餐馆里有人在吃凉拌脚鱼;不要粮票也可以买面吃了,多好听的音乐,《军港之夜》、《太阳岛上》。年轻人的裤脚好大呀,扒拉扒拉地用裤脚扫着大街,有录音机提在手上了,跟红灯牌收音机一般大小,可是能提在手上,里面放着一种奇怪的、直往心里去的柔软的音乐,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电子琴)。山里是什么样的太阳,简直是长了苍苔一样的太阳,发霉的太阳,缠上了许多令人咳嗽打喷嚏的花粉的太阳,沾着野猪毛、板栗毛、大蓟毛的太阳。到处撒着甘蔗皮贴着电影海报的小镇,河上漂浮着鸭子和塑料泡沫的小镇,到处是人的热气,连地上都冒着热气,不是山里的石头,死了千年一样的,参天大树就像老鬼,峡谷像个死尸,村里的房子像牲畜野物躲雨藏身的洞窟,一年三百六十天烟熏火燎,因为太没有热气只好不停地烧木头以取暖,那些红泛泛的眼睛简直不是眼睛,是一个个伤口。吴三桂大口大口地吐着气也吸着气,她终于找回了一点感觉,在那些气味中回到了过去,她是这儿的人,不过外出玩了几天而已。她回来啦!她一身轻松地回来啦。她的爹、妈、妹妹几乎都欢迎她并且原谅了她,不计前嫌,不旧事重提,见到人了就把往事一笔勾销了。人还是过去的人,没有少什么,虽然有了些生分,可总算回来了,笑意吟吟的,虽然这笑里有了些憨笨,成了成年人的笑,乡里乡气的笑,可毕竟,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啦。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他们没有拦住你吗?没有打你?你是偷偷跑回来的?你在那边究竟受了什么苦呀?你跟那边生的孩子呢?这些问题最终是不得不问的,她妈,一个老实巴基的家庭妇女,还有她的打扮得十分鲜亮的妹妹。然后叹息,皱眉,无计可施。吴三桂那身后长长的阴影像峡谷一样紧紧压过来了。她的爹跟她没说一句客气话就私下领了她妈的吩咐,拿着一大堆盖章的远山里的材料去跑路子了。这样,忧伤和焦虑和沉闷就笼罩在了刚刚团圆的一家人的头上,弥漫在人们的脸上和心里。她原来不再是她了,她有了一双儿女,还是乡下的,她是乡下的婆子,她的镇上同学,谁谁嫁了一个好丈夫,在哪儿上班,谁谁还没有结婚,谁谁考上大学了,谁谁那可是穿金戴银不得了啊。你怎么呢?你一双山里的儿女,还没有结婚证,没有正式结婚。三桂,你还是呆在家里吧,好生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让你爹给你跑跑再说。你反正不能去那边了,孩子户口能上不能上,你都别去神农架了。孩子也是那边的亲生的孩子孙子,又不是别人的,他们会亏了那两个小冤孽?吴三桂问:“那要是两个孩子都上了户口呢?把他们接来?”

这一问家里的人有了一种不怀好意的愿望,那就是希望两个丢在山里的孩子最好别上这儿的户口,上了不是吴家的负担和累赘么?两张嘴巴不要吃要喝还要住?女大当嫁,嫁出去了怎么又回来还带两个孩子来娘家吃老米?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爹从外面每天带回的消息一忽儿有点希望,一忽儿又完全没有希望。有希望的那天,吴三桂明确表示:如果给孩子上了户口,她接过来,不要爹妈养,她自己想办法。她的爹突兀地嚷着对她说:“你还想把那个姓蒋的杂种带过来哟!”

“我不能不要孩子。”

最后的结果一点都不意外。“没有戏看了。”那天她的爹吴忠回来冷冷地说,“我当爹的做到仁至义尽了。”

她的妈和妹妹要她死活别再走了,再找个人嫁出去。

她又慢慢地适应了过去的生活,可是在晚上她总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想,过去在深山老林的生活是一场噩梦?她摸着自己松弛的腹部和乳房,摸着曾经经受过的肉体,摸着被石头摔破的膝盖,被寒冬冻伤的手背,被一双小小的手捻过的耳朵——她感觉到那耳垂开始痒了,发痒了,在黑暗中,强烈地痒,折磨着她。可爱的痒,丝丝入心。在那张潮湿的老林里的床上,在用獐子毛充填的漾满麝香气味的枕头上,谁在含混不清地呼唤她?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有时候,更多是吵夜的烦躁,恨不得把这个屋子掀翻,恨不得趁着夜幕尽快逃离这深山,越快越好,插上翅膀最好,还要掐死他们,掐死这两个一大一小一女一男的两个小冤孽,跟着她来到这荒山野地里受罪,掐死那个男人,那个夺走她贞操,把她改变得像一根草一样的男人。唉嘿,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的娘哟!可是孩子是没罪的,那是她的血,她肚里的血掉出来的。摇摇晃晃的曼军我儿不会被狗咬了命根子吧?山里的狗见什么都咬,八人刨就有一个男娃子小时候被咬掉了命根子,长大后像个女的了,尖声尖气。小枫呢?蒋明孝那狗日的会不会让她上山去割猪草?把他们姐弟俩放在家里,扑进火塘里了咋办?那火塘一年四季燃着,燃着,八人刨有个孩子,没脸皮了,没耳朵没鼻子了,就是不小心,从椅子上扑进火塘里,烧得面目全非了。八人刨啊八人刨,刨我的心哪!

家里的情况并不能遂她的心意了,过去的欢乐和祥和都离她远去。她在家里住了四个月,决定再重回神农架去,她想看看她的孩子,那是她的血亲;她将什么东西遗失在那儿,在深山老林,她偶尔一次的迷失,竟然丢下了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东西,而自己,她觉得她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八人刨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是一个麻木的山谷。吴三桂走到自己的家里抬头张望着那熏得黑黢黢的堂屋,重新拨燃火的时候,发现门跟过去一样,没有关上,一只草狗打着呵欠向她摇了两下尾巴,连神龛上的毛主席眼神也一如既往。她的男人蒋明孝回来了,她朝他笑笑,就像赶了一个集一样。她从火塘上吊着的炊壶里倒茶,喝着,然后吩咐他去爷爷婆婆家接小孩过来。她看见了孩子,然后给他们擦鼻涕,要他们脱下踩湿的鞋子,叹着气埋怨姓蒋的男人,用篙子从墙上取腊肉来切,从菜园里砍白菜,择一把辣椒,把菜园门带好,防止猪或者鸡跑进去。切菜,到小水窝边淘洗,没忘了把毛巾、孩子的鞋也一起洗刷了。炒菜的时候把灶台上的枯饭粒、菜屑、老鼠屎扫掉了,把灶膛烧满的灰扒出来了,把火塘里的灰也扒出来,倒进粪坑。然后呢,给儿子买来的皮球、胶鞋,女儿的漂亮发卡、红色的拼绒贴荷包的春装,姓蒋的一条常德牌带点甜味的香烟,还一顶有耳护的绒帽子。然后他们一家坐下来,要重新开始考虑生活了,她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姓蒋的怎么办?她认为希望还是有的,小孩的户口,主要是没有钱,需要送东西,那些平原小镇上的干部有了胃口,你一点东西他还看不上眼。姓蒋的告诉她,要搞责任制分田了,过去生产队造的梯田,门口的十几亩当家地、挂坡地,估计全得归他们,而责任山也得划分,他们一家可以分到至少一百亩,还有些经济林。很便宜,一亩一块钱,甚至更少。姓蒋的男人给吴三桂说:“会有好日子过的,小孩的户口就在这里也不怕,山是咱们的啦,有耳山(制木耳的花栎林)有材山,经营好了,是有出头之日的。”

形势的发展真是很快,老爷垭子那边的上好材山,一百多亩,划到了蒋明孝的名下,因为村长与他有点拉挂亲,再则蒋明孝有过伐木队工作的经历,曾经是“国家”的人,在村里让人瞧得起,就分了一百多亩的阳坡山洼林木,里面有不少一人合抱的桦树、漆树、紫杉、水杉、油杉、青檀,还有大量的经济灌木和药材。

老爷垭的山对面,发现了磷矿,有许多人正在赶修简易公路,时常听得到用小炸药炸石头的声音。吴三桂领着她的儿子曼军在老爷垭自己的山林里采蘑菇、寻猪草时,总能看见山头上黄烟阵阵,人声鼎沸。公路渐渐有了形状了。吴三桂看着自家山林的各种树木,这个木材采购员的女儿,把眼前属于自己的木材同那条简易公路和山外联系起来。在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对蒋明孝说:“肉焖在锅里也是烂了,还不赶快把它换成钱。”蒋明孝说:“这些木材哪个要?”吴三桂说:“那你过去在伐木队认识的一些朋友呢?”

商议了一个晚上,蒋明孝天亮就启程了。他去寻找过去搞木材销售的朋友。事情很顺利,他办好了采伐证,还从伐木队借来了一把油锯,请了几个下手,热火朝天的伐木就从这鬼不生蛋的老爷垭开始了。砍倒的树又砍成一根一根的门方,当堆砌在山崖边的时候,村里的人以为蒋家疯了。过了两个月,磷矿的开采就开始了,许多人在掏洞,挖出灰白色的石块,或者黑色的石块,拖拉机就开始上来了,从八人刨都能听见那隐隐约约的拖拉机声。蒋明孝雇请了村里的人将那些门方背过老爷垭,翻了一道山梁,过了一道河谷,就将门方放进了拖磷矿的拖拉机中。

蒋明孝和吴三桂夫妇开始了大量收购门方,只要门方,现金交易,两块八一根。票子哗哗地甩出去了,却不见,更多的票子又回到了蒋、吴手中。钱赚得并不多,可家庭境况小有改善,生活突然有了希望,人也忙得不可开交了。蒋明孝要押运这些木材一直到秭归或者兴山县城去,吴三桂在家收购、结账。

进入了干冷冬季的那一年,雪下得并不大,但路上全冻出了油光凌。蒋明孝押车出山时,在翻越皇界垭的路上,拖拉机滑下了公路,翻进百米深的山谷。

命是拣了回来,却摔断了大腿,压断了三根肋骨。吴三桂得知消息赶到镇上医院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了。那个医院冰凉的住院部是一排破旧的土房,死气沉沉比山洞都让人难受。吴三桂与她的叔子进了病房,她看见被白纱布缠得血迹淋淋的男人,看见他偎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里,露出的两只手肿得像淹死了的死尸的手,上面血痂累累。那一刻,她想些什么呢?她只觉得好流眼泪,眼里的水塞子坏了,就是想哭,见到蒋明孝就哭着抓着他那双可怕的手说:“你这是报应呀蒋明孝,你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你活该报应哪!”

她为什么说这个话,她为何这么诅咒自己的男人?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一头雾水。她痛骂着自己的男人,骂着这个惨遭车祸的人,她又用手去擦那个人的脸,额头,要小叔子倒热水用毛巾为姓蒋的抹头发上的泥巴,耳朵,脸,身子,手。那个人躺在床上口里不知喃喃地念叨什么,又不能说话,也是眼角往外滚泪珠子,张着嘴。

“你哭什么呀,蒋明孝,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有眼泪!”吴三桂给他喂蛋花汤喝,给他抹泪,把泪揩在他绑着的白纱布上。晚上,吴三桂用自己的身子把蒋明孝焐热了,蒋明孝终于清醒了,能说话了,说:“三桂,我们的一车木头……”吴三桂听见他说话了,吴三桂惊喜地盯着这个男人说:“蒋明孝,你还活着?蒋明孝,你认得我呀!”这个人是个什么人,这个人是块山里的石头,有鼻子有眼的石头,凶狠的石头,蛮不讲理的石头。这个人当年好凶恶哟,说,不许你走!你就不敢走了,乖乖地跟着他,连与爹见见面也不可,说:你要是走了,我半道上把你们父女都杀了。这个人手拿着砍树的斧头,砍树砍顺了手,什么都砍得下去。人和树又有什么两样呢,在一个伐木工眼里,在这个满山长苔,连空气都长苔的神农架,什么东西没带点野气?这个人跟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娃,长得还算标致,是她的安慰与牵挂。可是他死了,那就塌了天哪!吴三桂把蒋明孝紧紧地抱着,喊他的名字,他抖,她也抖。她说:“蒋明孝,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们娘母子三人靠谁去呀!”

姓蒋的男人的生命力还不错,两个多月后被人用滑竿抬回八人刨时,家里又是一场空了,连烧火塘的杂木棒子树蔸子都没有了。老爷垭那坳子里的山林砍得七零八落,所有的木材都化作了蒋明孝的药费。拖拉机司机死了,那个救他的恩人(在悬崖下把他背上来的人),想去感谢,也只买了两瓶高粱酒。家里的那几亩地好歹让父母兄妹叔叔帮忙,种上了麦子,因为缺肥,生出的苗也稀稀拉拉。刚能下地干活了,蒋明孝发现他那摔断骨头的大腿那儿,溃了个小口子,老是不停地流水,似脓非脓,似血非血,骨头还隐隐作痛。蒋明孝寻了些去腐生肌的草药拿来敷,可溃口总是不干,不愈合。到镇医院一看,医生说他患了骨髓炎,给他开了些药回来吃。吃完药,骨头不疼了,也不红肿了,可就是不收水,不愈合。蒋明孝缠着破布头去出坡干活,也没觉不适,只是家里的破衣烂衫全被他用完了,缠了伤口。

这病还得治啊,吴三桂在以后的几年里,陪着这个人,这个从悬崖底下捡来的,半死不活的男人,四处求医。他们找过四川奉节、房县及兴山的一些草药医生,神膏药医生,也去过宜昌的大医院。卖狗皮膏药和一包包草药的医生都说能治好,可就是没治好,城里的医生说这病治不好,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打针吃药,万一严重后,只有截肢。而事实是,蒋明孝能吃能喝,跟好人一样,饿了的时候啃生玉米一气啃掉五六个,吃起生红薯来,嘴里发出的咀嚼响声,跟猪一样响亮,做起事来,能流大汗,出大力,一年可能犯一次红肿,发烧,除此之外,就是那个老伤口处形成了一个窦道,流水,红不红,绿不绿,清不清,浊不浊的。后来听一个病友介绍,大荆山里有个医生,专治这种病。吴三桂和蒋明孝就乘了几天的车、船,找到了那个医生。关于疾病的诊疗没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打听,行走,吃很差的饭菜(有时咽一个干馒头或者啃一块粑粑),喝生水,找投宿的地方,洗干净千人用过的盆子,把垫单翻过来胡乱地对付睡觉,然后见医生,听他胡说,看他开药,算钱够不够,然后将信将疑再踏上回程的路。借钱的历程比这更艰难,借钱跟去大荆山看病,那才是……才是另一次生命的冒险和体验。借钱之前,蒋明孝看到叔叔的一头牛老了,就说把它牵到镇上卖给屠夫吧。他的叔叔总是像看一件山外尤物看着吴三桂,多少年来都如此,一如既往,永远新鲜难解地望着她,朝她善意地微笑,像永远看到一个第一次进山的外地人。

要牵叔叔的牛的那天早上,吴三桂起来就看见蒋明孝的这个不善言辞的、智力低下的单身叔叔早就起来了,正在给那头老牛喂昨天的剩饭。他让老牛吃剩饭?吃饭?他用手把饭捏成一团一团,喂到老牛的嘴里,老牛浑身没有光泽的乱糟糟的毛和肮脏的眼睛就像这个叔叔,两个可怜的东西,他们是不可分开的。她甚至看见了牛在麻木地流泪,心中凄惶,而那个叔叔却在凄伤地笑着。一脸惺忪叼着一支烟的蒋明孝挥着手要他的叔叔递给他牛绳,吴三桂把那牛绳从他的手上抢过来了。蒋的叔叔张着没牙齿的大嘴笑望着吴三桂,以为是小两口在他面前亲昵地开玩笑呢。吴三桂却说不能要叔叔的牛。吴三桂就这么走到了兴山县一个木材商的门前,他曾是蒋明孝在伐木队的同事,后又跟他们做过木材生意。

这个男人是另一条狼,先叫了她声嫂子,然后就要拥抱她。吴三桂已经有了经验,吴三桂已不是过去的吴三桂,当她踏上兴山那条路的时候,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枫叶哗哗的夏天踏上神农架乱云垭的情景,第一次被一个荒野的男人粗暴摆弄的情景,四周的苍苔和云雾以及云雾草在眼前摇晃,把记忆提炼着,教训着她。嘿,她在那个木材商的加工大院转了三圈,坚定了她的信念,充满自信地迎着任何危险向前走去,有十七岁时乱云垭的那杯酒垫底,什么样的酒不能对付?她在那个充满着霉气与树脂香的混合气味的工棚里,推开木材商说:“明孝的好朋友,给我水都没端一杯呢。”那个左颧骨上长着一颗闪亮的大疣子的男人,满身烟味的男人,龇着门牙嗬嗬大笑说:“什么水都有喝的,你要喝什么水。”吴三桂说:“我男人快死了,你还不救他。”那个木材商说:“那他就早点死吧,早点死了我们商量我们的事情。”“还是谈正事吧,吕哥,你是蒋明孝的好朋友,你会帮他一把的。”吴三桂说。那天晚上姓吕的木材商无缘无故地把她带到了镇上的旅社里,因为天实在太晚了,姓吕的家伙等待一个客户送支票来,又去银行取钱。有多少呢?三百。我的天,三百块,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是到天黑时他才肯拿出来,他觉得有点希望了才拿出来。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有能力把这个女人摆平。许许多多擒获女人的技巧都装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不行另一个,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女人总有发昏的时候,那样就成啦。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要有经济基础作保证的。他先给了一百,然后说还有两百第二天一早等管账的来了给她,她就可以走了。这个姓吕的在乱云垭时曾给她做过吃的,给她采过五味子和木通。在她陷入蒋明孝的魔爪后,曾以同情的眼光看过她。莫非好感就是在回忆中暗示给她的吗?或是一种报复?在那个香溪河下滩的咆哮声中,她叫唤了吗?她懒得想了,巨大的水声是她的发泄?在八人刨,在那个干打垒的房子里,只用一口立柜隔开的她与孩子们的房间,她不知道什么是一种肉体的释放,一切都得小心谨慎。这个姓吕的过去的熟人却赶紧捂着她的呻吟的嘴说:“三桂,这不是在家里,小心服务员听见了。”她躺在寂静的简陋的旅社,远处的悬崖山影似有麂子的叫声。带着山露的通红的五味子,在她的意识中一闪,再一闪。一串串的五味子想起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一个山姑吗?一个背着背篓的山妮子?早晨的时候他说:“我只盼蒋明孝快死。”那个人说。那个人还说了什么,那时候,她说:“你好脏。”那个人就在冰凉到极点的冷水管前冲澡了,一个冰凉如石头的身子,这就是后来的一切吗?太阳的确温暖,鸟的叫声藏在树上,到处是树。那个人说:“蒋明孝没死,就只当我损失了半车好青枫。”他说的是青枫?最初的激动和诱惑。那你怪谁呢?三桂,吴枫,还剩有一匹变红的叶子夹在那个笔记本里吗?笔记本到哪儿去了?

窦道封住了。他们不知道,那个大荆山的医生使用了一种铅丹,让伤口周围的肌肉蛋白质硬化,强硬封住了伤口,而深处的炎症并没有消下来,还有细菌在里面繁殖,过不了一年,顶多三年,那个地方就会再次溃破,重复过去的流水。可是,至少在目下是好了,水不再流了。他吃着带回的药粉,然后又去邮寄药粉,她听见他说:“吕××是个好人。”她就说:“你吃药吧,你快吃药吧。”

他们的屋里,终日飘着药粉的气味。

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呢?那一天他们的儿子,横长直长都越来越漂亮的儿子,遭到了雷击。女儿也越来越漂亮了。那时,他们的女儿快小学毕业,儿子也送进了寄宿的乡小学。可是他死活不愿上学,有时候高兴了还得拉着吴三桂的耳朵才能睡觉。在学校里,他经常逃学,失踪,跑到狼牙山的山顶上去,住在山洞里三天两头不回学校。那就不上了吧,村里的人说,曼军这娃儿迟早要被狼吃掉。可他就是没被狼吃掉,赤着脚,总是偷偷地窜回八人刨家里来。回来不进屋,在门上画几个大字,写他的名字或者在门口放一捆柴火(他从山上捡回的)。表明他还活着,在逃学。这样,只好让他回家了。有些娃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那一天是天狗食日,在地里看见没了太阳的蒋明孝夫妇,一阵惶然,突然间就大雨滂沱,雷声滚滚,整个峡谷伸手不见五指,鸡往人家的屋顶上飞,狗像狼一样嗥叫。就在此时,狼牙山上滚下一个火球,落到树顶上,一声震天霹雳,八人刨所有的屋顶都揭了盖子,瓦片飞溅如火山爆发,村头的大青枫从中劈开,一条丈余长的大蟒腾空而起,如火龙一般,后重重摔在河滩上死去了。天开日出,雨住虹现的那一刻,蒋家的土屋里跑出来一个冒着烟的火人,大家认出那小子是蒋曼军,逃学大王,举着双手大喊道:“妈呀,妈呀!”

儿子还是好的,除了烧掉一身衣服和一头头发。这儿子却打木了,木头木脑的。蒋氏夫妻把他揽回屋里,清理他的身上,给他涂些熊油时,他的眼睛是直的,两颗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像两粒死鱼的眼睛,看着一处,又没看着一处,像在想心事,又没想心事。

“儿呀,曼军呀,我的儿,你看看我的手。”吴三桂用手晃晃。可她的儿子像没看见一样,只是笑,又把脸绷紧了,露出极度的恐惧,说:“雷!雷!大蟒蛇!”

儿子就此丢了,不死也丢了。弄了许多药来吃,请了许多神婆,敬了许多山洞和石头,石精树鬼山魈,全敬了,儿子还没能复原。儿子在晚上连三桂的耳朵都不晓得捻了,睡觉的时候,直瞪瞪地看着屋檩和瓦。吴三桂说:“你睡呀,曼军,我的儿。”曼军打出了鼾声,可眼还是睁着。半夜,总会大喊:“雷!雷!大蟒蛇!大蟒蛇!”

鬼精鬼精的儿子怎么一忽儿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吴三桂无法明白这世界的蹊跷。吴三桂骂着蒋明孝说:“雷公菩萨是到屋里来打你的,你这一辈子做了太多坏事,让你的儿子替你背了。我儿子没有做坏事呀,老天爷不公呀!”

老天爷哟老天爷,这个儿子如何是好?他哭着望着自己的儿子,他见了谁也不认识,不笑,经常从眉宇间泛出那一天惊雷劈出的恐慌。他玩火,经常偷出火柴,要点自家的和别人家的柴垛、畜棚。他从火塘里拿起燃烧正红的火棒棒,把点得着的东西点燃。点衣服,点没有搓的苞谷,点猪身上的毛。他点着后,看着猪毛烧得浑身叭叭的响,到处乱窜,他就高兴地拍手跳起来,唱一些古怪的歌曲,唱“二丫虎,赶母猪,一赶赶到宜昌府。扯块咔叽布,缝条岔裆裤,脱下来,滤豆腐”。

这个儿童纵火犯已经让村人大伤脑筋了,许多人家都吃到了他的苦头。蒋明孝没有办法,用绳子把他拴着,趁吴三桂不在的时候,把他送到了屋后的一个山洞里,那里养着蒋家的一头牛。吴三桂从外面回来了,她在找自己的儿子时,发现儿子与牛关到了一起。她一拍桌子说:“你们让他死啊!”这娃儿两脚都是牛屎,身上爬满了牛蝇,瞪着两只大大的招人疼爱的眼睛。吴三桂把他抱出来,给他洗净了,对蒋家人说:“你们把他关在山洞里,他就真的不得好了,我是要救他的,只要有一点救,我是不会放手的。”

她天天牵着他的手,下地干活,寻猪草,下河洗衣裳,都带着他。她给他说故事,哄他,让他认一些过去熟悉的东西,认天,认白云和树,这个树,那个树,认庄稼,认人,认家畜和鸟。她百遍千遍地教他,让他重新开口说话,让他恢复记忆,让他从旷世的恐惧中回到现实中来。“说呀,我是你的妈妈,说妈妈呀。”再也不会有那种巨大的雷声和太阳下的黑夜。可是乌云来了的时候,遮住太阳的时候,她会捂住儿子的眼睛,她说:“不要怕,乖乖曼军,妈在这儿,妈跟你在一起。”打雷的时候,她把他放在被子里,给他揿手电筒玩,让他看见光线,给他唱歌,唱《洪湖水,浪打浪》,唱《军港之夜》。她还要捉住他的手,让他捻她的耳朵,不停地捻,一捻一整夜。

为防止狠心的蒋明孝再把儿子关进山洞,吴三桂进行了防范,还一次一次进行着斗争。蒋明孝还想让吴三桂给他生一个,吴三桂说:“我不会再生了,我就这一双儿女,我死活都跟他们在一起。”

晚上的惊恐已经慢慢地少了,雷和大蟒蛇的记忆在慢慢地退却消隐。深夜少了惊叫,鼾声多了起来,儿子也胖了,眉头里正在剔除那残暴的灾变。为了防止儿子再纵火,家里的火塘熄灭了,冬天也不生火,一家四口瑟瑟地发抖,大雪封山的日子,整天煨在被窝里,连狗和猫都冻得抽筋,为了取暖,它们不停地打架,不是狗咬猫,就是猫咬狗。对火的狂热儿子也在慢慢消减,终于有一天,他认出了妈了,认出了吴三桂,他笑着羞涩地说:“妈。”那是一个夕阳如花的傍晚,他的妈给他摘回了一大篮子他爱吃的五味子。他的妈站在门口,背对着夕阳,散乱辛劳的头发在夕光里一丝一缕地闪亮,透明如蜜,那手上的一串五味子呢,红色的,变成了金色,在夕阳中,一颗颗像玛瑙,她说:“曼军,乖乖,看这是什么呀?”他伸手就去抢。可吴三桂不干,吴三桂把五味子举到头顶,引诱他说:“喊我一声妈,喊妈,妈——”他就喊了:“妈。”他准备了很久,仿佛这是一个灾祸,他把安全守在嘴唇里面,十分艰难地、固执地不让它冲出来,可某一刻,在等待了许久许久之后,一不留心,让它滑落出来了,那就是“妈”。啊妈,一个巨大的字。吴三桂丢下手中的所有的五味子,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紧紧搂着他,泪水噗哒噗哒往下掉。

初中刚毕业的女儿决定到县城去。这是吴三桂和蒋明孝商量好了的,到一百公里外的县城,那儿人生地不熟。可是吴三桂自有她的想法。她有让女儿只身去县城的办法,她传授给女儿小枫的是:对谁你都死活不同意,不让他近身。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要对他笑,心里却在痛骂他。笑是假的,骂是真的。女儿忽然之间就长大了,来了月经,害羞的时候脸是红的,不害羞的时候脸也是红的,绯嫩,跟她年轻时一个模样,不,比她漂亮,喝了这神农架的水,脸上哪有一点杂质呀,一个痘痘也没有,一颗痣也没有,干净得像天空。这样的姑娘她是不会让她呆在这峡谷里的。一个来这儿检查工作的姓关的乡党委委员,答应给这妮子去找份打工的活,说在一个单位的招待所做服务员。吴三桂看到关委员是个老实巴基的机关办事员,就把女儿交给了他,她凭着一股没有异味的直觉,认为女儿应该到县城去。她怀着希望,把目光投向了很远的山外。在那里,生活才是真实不虚的。

可爱的女儿,聪明伶俐的女儿,紧守着自己的女儿,像一朵花一样的女儿。她在给女儿的信中说:你只记着我的话,你不是乡巴佬,你的妈妈是城镇人,你不要自卑,比天下的女人和男人都强,你只有这么想,你才能混出个样子来。果然,小枫的一举一动都没掉一点份,好像她天生就是这县城的人,她哪是从八人刨那老山里长大的妮子呀,看她的衣裳,她的打扮,连头发的发卡,也是十分新鲜的。三个月后的一天,吴三桂去了县城,见到了她的女儿。呀,女儿洋气得连她都不敢认了,没有轻佻,只有青春洋溢的成熟。“妈,我买了胸罩。”她对妈说。她给妈吃一种叫话梅的东西,妈说:“妈什么都吃过。”吴三桂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她还说:“这里的县城抵个屁,这里的县城抵不到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怎么都土气,你比他们差些!你只管扬起头来,哈哈。”吴三桂说到这里猛地示出一个大指头给女儿,说:“等你赚了钱了,把妈也打扮一下。”

小小的女儿,可她长大了,而我老了。吴三桂在招待所的镜子里打量自己。面对许多在女儿面前晃来晃去的男人,她为女儿担心。后来又释然。我是对的,她说,我的选择是对的。在那儿,一晃我不就生活了十多年吗?我不过是借八人刨的老林孵蛋,儿孵出来了,我要带他们出来,现在她出来了,我也应该出来呢。可家里有两个病人。如果不是,我会离开那死鬼和儿子,或者带上儿子,在县城的路边搭个小棚卖茶水,也比那黑暗的峡谷老林强些。

看了在县城打工的女儿,她感觉到自己也年轻了许多,或者本来就年轻,还不老,县城熙熙攘攘的生活唤醒了她蛰伏多年的渴望,那是一种曾经无数次蠢蠢欲动的叛逃心理,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无数次压下去了。这一次,她好好在县城看了两场电影,仔细地在商场挑了一瓶雪花膏。她认为擦脸还是上海的儿童营养霜好些,儿童能擦的东西,大人更能擦,又便宜,气味又正。当她和小枫走在街上的时候,她觉得与女儿是一对姊妹,而不是母女。这种感觉非常愉悦地装饰着她,浑身上下,便给了她很鲜嫩的憧憬,就像在很深的土里翻出了一粒种子——它要开口笑啦!

女儿是一个小女子,白白的小脸,小而圆的屁股,在县城收拾后穿上牛仔裤,没有人爱她才怪呢。想到这里吴三桂也一阵阵伤心,转眼女儿就有人爱啦,人就这么快把一生混过去了?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女儿在她的来信中并没有说谁爱上她。回家来休息,也没有说诸如此类的事。可是事情会来得很突然,那一年春天吴三桂在自家的一亩多茶园抢摘雨前茶,还寻思着女儿小枫能回来帮帮她就好了,果然有乡政府的人给她搭信,让她速去县城。吴三桂一听就要晕倒了,她想到女儿,莫非女儿……这是唯一一个好女儿了,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好啊!好在搭信来的说你女儿没有事的,关党委交待了没事的,生了病,让你去看看就是了。吴三桂被她的男人蒋明孝扶着一直走到了乡政府的镇上,她都走不动了,好歹拦上了一辆个体户的车,深更半夜地才到了县城,到了医院。

这一辈子,她吴三桂离医院太近啦,她为何与可恶的医院结缘?她进了死气沉沉如火葬场一样的医院,问有灯光的住院部。问像幻影一样在值班室打盹的护士,才看见了她的女儿蒋小枫。

“你怎么啦我的妮子?你出了什么事呀?菩萨保佑我的妮子。”那个白白净净可可爱爱的妮子从睡梦中惊坐起来,揉着因陷入枕头而通红肉亮的小团脸,然后“呃——”的一声,母女两个抱头大哭起来。“我的乖呀我的乖。”吴三桂左翻右看女儿没有少什么,一切都好好的,为何住进了医院呢?她的女儿还真是少了一点什么,她的女儿遇见了一位游手好闲又是离了婚的三十岁男人。这个男人引诱女孩的技巧是拿着一本时下流行的琼瑶书给小枫看,如果小枫还想看下一本的话他就说你跟我到我家里去拿书。第一次的拿书和第二次的拿书之后就变成了送一张电影票给她,在那个嗑瓜子、啃甘蔗和抽烟的电影院里,那个男人紧拽着小枫的手并侵犯她的胸脯和下身。那是手的侵犯,有一阵子她就不理他了,而他就道歉,又慢慢让她放松了警惕。然后他说,他要做木地板生意了,他给她买来一些零食,话梅和农民提篮卖的炒熟了的松籽,有时是一毛钱一个的大柿子。有一天她跟他吃着柿子走到了县城咆哮的河边,他不知怎么就迅速出击抱着她一阵一阵把她吻得摸得惶乱。但是她的妈吴三桂说过或暗示过她你不让脱裤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然而事情哪有这么冷静和简单。她在感冒时吃着那个男人端来的石鱼汤和香菇汤时,她怎么来处理这一场“友谊”呢?她说你做我的叔叔,我做你的侄女好了。好呀好呀!那个男人说是这么说,一倾诉起来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恨不得把小枫当娘了。女孩子拿什么来怜悯一个男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一个有工作有工资在县城生活的男人?孤独呀孤独呀,可怜呀可怜呀,不要脸的老婆跟人跑了呀,他一个善良的男人戴了绿帽子呀,儿子也不认他了呀。而小枫听到的是说这个男人打起女人来那可是下得蛮的,满嘴的尖牙齿把过去老婆的身上咬遍了,鼻子都咬掉了一截。她是哪一天成了俘虏,被他脱掉了衣服?日后她是坚决不同意跟他再好下去并结婚的,她说她还小,而他这么老,又是二婚。这个男人由可怜的单身汉变成一条凶狠的癞皮狗。想想一个离婚了的进入三十岁门槛的男人在得到了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肉体后他会轻易放弃?特别在得到后又被拒绝了,这不是刚挑起他的毒瘾又把它扼杀了么?丧失了理智的那个男人在一个星期天的深夜,招待所既没有客人也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硬是撞开了小枫的门,并强行脱下她裤子但在依然遭到反抗厮打时,他终于张开了锋利的牙齿,把小枫的阴部咬掉了一块。

“那你就回去吧。”她的母亲吴三桂一次悄悄地对女儿说。

“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然而这是不可以的,她的父亲蒋明孝隐隐地知道了女儿干了伤风败俗的事,他不允许一个女孩儿无依无靠地在这个危险遍地的县城呆下去。他要找个人把女儿嫁出去算了,至少早一点订亲。可是吴三桂绝不同意他的主张,她质问道:“你把她嫁给乡下?嫁给一个跟你一样没出息的扒土吃的男人?我受够了,我这辈子被你给害惨啦!我要把她带回娘家去,就是在这里嫁给一个乡长,还不如在江汉平原嫁给一个捡破烂的枯老百姓!”

吴三桂作出了这个决定,她硬着头皮第一次把自己漂亮但遭到伤害的女儿带回小镇去,她要向娘家人求情,把小枫放在那儿。她原想不向爹妈低头的,并发誓永不再回到娘家。两个孩子因娘家人的不努力,使得成为了农村户口,她跟那边谈不上感情了。可是,她现在只有放下她的硬气来,自己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孩子的事才是天大的事。为了孩子,她愿意改变自己一千次。变成一条狗也可以。

漂亮的外孙女回来,让吴三桂的爹吴忠由冷漠渐渐转暖了,那时候,吴三桂的妈已经死去,爹因为肺气肿和高血压,已经老态龙钟。可他有丰厚的退休金,吴三桂的妹妹早已出嫁了,这样蒋小枫找到了呆在小镇的理由,这便是照顾外公的饮食起居,给他做饭,洗衣,给他捶背,倒大小便,还给他唱歌,唱山歌。尖锐的如山溪一样的嗓子唱着:“郎在园中薅蒜苗,姐在屋里烙火烧,冷水和,热水调,擀杖擀,油渣包,锅里烙,灶里烧,火钳夹,棒棒敲,手袱子打,汗巾儿包,隔墙抛,郎接到,吃了火烧攒劲薅。”这个神农架大山里来的外孙女,就像仙女一样令人不可捉摸,她灵灵醒醒,她毫不懒惰,她能烧饭,能洗菜,洗出的衣裳干干净净,没留一点污迹,她还能做出一两样酱菜、泡菜来。有一阵子,吴三桂的妹妹也就是蒋小枫小姨妈的孩子无人带,交到了小枫手里,有带过弟弟经验的小枫,把这孩子,老的小的伺候得眉开眼笑,服服帖帖。哪来这么能干的丫头呀。我要给她买好衣裳穿,她小姨妈给她许多自己不穿的衣服,还买了一些羊毛衫、旅游鞋之类。她外公给她买全套的新牛仔,给钱她自己去买的。她的外公老吴忠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拖着自己肺气肿的老朽身子,跑到当地的政府找过去的领导,非要把这外孙女搞来顶职。他早退休了,又不是自己的下一代,隔了一代,如何顶职?顶职不成,却答应干上了临时工,在林业站拉皮尺,填单,还帮着烧开水。年轻的站长说,先搞一段再说,有指标再转正。这丫头片子在站里也得人缘,在家里也什么事都做,依然早晨给外公端豆浆油条或自己熬稀饭,晚上给外公做红烧肉,老外公吃得油津津的,情不自禁地夸奖道:“小枫,你比你妈年轻时能干。”后来老外公对外孙女说:“万一不能转正,就让你妈把她的户口给你,反正她的户口还搁在这里。一个换一个,你妈无所谓了,户口成了你的,以后就好办了。”

户口不户口的,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吴三桂看到有许多山民搬到了乡政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县里的油渣路已经修到了镇里,来来往往的车和人也多了,她想也在镇上做一间或者租一间门面,到沙市去进服装了在这儿卖,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比当地人都强,她进的服装一定好卖,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乡下人。这么想时,她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乡政府的两层楼招待所想找人承包,因为过去经营不善,亏得一塌糊涂,房间里老鼠成队,床铺脏得没人敢睡,上头来了客人,还得找个体餐馆去开席。“我能做这个事!”她对自己说。过去她在镇供销社干过,她端过盘子,也炒过菜,当时的饮食店与旅社是在一起的。她知道如何收拾房间让客人住得舒服。她对舒服的理解与山里人迥异。她睡过平原上用棉花塞的松软的大枕头,盖过每年一弹的絮。她爱整洁,喜欢叠床,打扫卫生,消灭蟑螂。

为一千块钱的保证金,吴三桂再一次走到兴山那个姓吕的木材商那里。吴三桂又能怎么办呢。她的男人已经被那个骨病折磨了多年,时好时坏,随着年龄增大,很可能会完全丧失劳动能力,又要经常吃药,而她的儿子曼军也得经常吃药,远在老家做临时工的女儿的那点钱如何能用得?女儿总要找个男人出嫁的,她自己用钱的日子在后头。而吴三桂呢,她自己呢?越来越感觉到她要赶快走出去了。有时候,为那个男人清洗创口,为那个发痴的、下雪天也站在屋外面的儿子擦鼻涕和洗内裤,她都快支撑不住了,她有时候真想一脚一迈就跑了,不管他们了。当她说要出外借钱,她的男人蒋明孝一听就火冒三丈。女人去经常找自己丈夫之外的男人,在村里会受到指责。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的事已有风言冷语传到了蒋明孝的耳朵里。还有一次,小枫明明说在她那儿妈只玩了两天,可吴三桂回来却说玩了三天,那另外的一天她去了哪儿呢?她在神农架这方圆八百里之地无亲无戚。另外,关于上次借钱看病的三百块钱,姓吕的说不还了,其理由很让蒋明孝怀疑。那一天晚上为钱争论得四目泼血;吴三桂本来不想明说是去吕老板那儿借钱的,后来她想说出来还强些,只管理直气壮,不藏藏掖掖,哪知蒋明孝并不相信这些。他说:“穷就穷,穷总比卖×强!”

“你说什么,那你是强奸犯!”吴三桂没什么怕他了,她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他。这些年,他除了没有打她以外,什么也没给她。而她并没有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沉沦下去,让自己的生命黯淡下去,混同于一个八人刨的乡下的家庭妇女,不让自己邋遢,不让自己麻木,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可怜之人,虽然她时常都可能成为一个让人怜悯的人,但是她不能够,不允许自己这么。她面带富庶的平原人的微笑,抹雪花膏,勤洗勤换,不像别人把鸡笼放在堂屋里,不让苞谷虫往床上飞,墙上贴有年历画像,用大号的电筒,穿套鞋,用T恤配牛仔裤,等等。我可怜吗?比我更可怜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不可怜,我要快乐,总有一天……这一天不是有希望在招手吗?

“我不是为了我,为了我自己我早跑了,管你们这些残兵败将!”

当蒋明孝在劝阻无效,自尊心受到损害时,摔碎了一个很漂亮的青花汤碗,含着泪收拾碎片的吴三桂这么说。她相信她是对的,不跟他计较。

“离婚都可以,我不怕,何况我们根本没扯结婚证,十几年,不过非法同居了一场,我还有在老家的城镇户口,你甭想吓我。我不为自己,我这辈子该受的罪,也不怪别个。”

吴三桂在鸡叫三遍的时候,点灯炒了一碗枯现饭吃了,小声地做着,然后给猪把食,给牛喂水,趁天没亮,打着电筒,踏上了去兴山的路。蒋明孝并没有赶来阻拦闹事。那个早上她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的,心中充盈着一种激励和力量。早晨的浓雾尤其寒寂,人像走入一个四面失火的环境中,似乎你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似的。头上的树丛滴落着露水,有野猪或者别的野兽在两边林子里走动。村庄就那么在后头了,往外的路总是有一种永不熄灭的诱惑,不管千难万险。她那时候忽然想,人在这儿就等于是一个鸟窝,天一亮,人应该飞出鸟窝去觅食,愈远愈好。可是,这儿的人觅食为什么总是要在这周围转悠呢?他们为什么要圈囿自己,他们内心里为何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外出的恐惧?莫非他们都是树托生,不肯挪动半步?

一千块钱,她想着的是让吕老板算一股,作为投资,反正那招待所是跑不掉的,赚钱没赚钱,找这儿的镇政府一问便知。如果他现在不在乎千把块钱,只答应还钱便也行了。到时候,她要当着男人的面,还下这笔钱。再呢,他害怕他不再借钱给她,他也许找到了另外年轻的女人,嫌她老了。

一切都证明在漫长山路上的胡思乱想是多余的,她,吴三桂——这个女人是有魅力的,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坚持让他作为入股。她给他讲着那美好的生意前景。镇上不光有公路通过。镇旁边还发现了一个大溶洞,报纸上都登了,是一个巨大的、从没有人走穿的溶洞,估计二三十里路,这儿要开发成旅游区啦,将是神农架新的景点,来来往往的各级领导都招待不赢。姓吕的并不关心这个。他听着她谈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淫荡的目光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儿理解、贴近和怜爱。这个一身铜臭味的人在审视什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她听见那个姓吕的这么说:“算了吧,三桂,我知道你也可怜,你这辈子害在了蒋明孝手里,”他说,“你说这多有什么用呀,快拿了钱去买一双鞋吧,看你的鞋上的泥巴!”吴三桂拿着钱出来的时候,还是坚持说:“你也算一股的。”姓吕的挥手让她走了,让她去买了鞋再说。吴三桂在商场买了一双二十块钱的便宜的胶鞋。她在商场外的台阶上换下她那一双爬山的泥糊满面的旧胶鞋时,心想我咋没有觉得我是穿的一双见不得人的破鞋呢?我是不是不自觉地开始过山里人的生活了?虽然我一再警醒自己,可是,在那些有钱人的眼里,我是不是又老又旧,成为山里的婆娘了?吴三桂一边抹着泪一边换鞋。好半天,她系着鞋带子,趸趸脚,穿上新鞋,心里轻松了,流了泪,心里也清爽了,望着街上热闹的人与车,穿着漂亮新潮的人们,年轻人,中年人,她没有太多的悲观,就是有,伤心,也是一过性的。“走着瞧吧。”她说。她又说:“算了吧老吕,我断送在谁手里?我哪个也没有断送在哪个手里,我还是我,活到现在我知道我怎么活下去了。”一路上她对自己说。

大概到了第四个礼拜吴三桂就把蒋明孝和儿子曼军接到镇上去了。她做事真是风风火火,不到一个月,就把个招待所搞顺了。她请了两个非常能干的人,一个厨房的大师傅,善做火锅,而她自己则善做一些酱菜;另一个是个妮子,很能干,有住宿的招待住宿的,还在餐厅负责上菜、摆碗筷,手脚勤快,人也灵醒。然后呢,将所有窗户的玻璃都换好了,所有水龙头开关修好了,所有的抽水马桶也正常了,所有的被子、垫絮,请了一个弹匠,全部弹过一遍,杯子洗得不留一点茶垢,房间没有一点蛛网。再然后呢,从并没有禁山禁猎的周边县里弄来了一批野猪肉、麂子肉。放了大把从八人刨搞来的野山椒,自制的豆瓣酱和大把野葱的野味火锅,不仅让住宿的客人吃得满意,上头来镇里的人,镇里的头头脑脑,谁吃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请客时往这里走。蒋明孝来之后可以帮忙择菜,劈柴火,收收拣拣,也可以把儿子照看照看,免得他到处乱跑。儿子曼军现在是很安静了,在招待所看那台唯一的黑白电视机。对电视的好奇使他坐在那儿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他能认识自己的父母了,能吃,能讲卫生。晚上的时候,偶尔还是要抓住母亲吴三桂的耳朵才能睡着。

试营业的三个月已经摆脱了亏损,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承包了,订了合同,一订五年,合同上写明五年后吴三桂继续承包有优先权,除非本人放弃续包。招待所的招牌已经改过来了,改成了由县城专门制作的烫金招牌:大溶洞饭店。吴三桂还把后院开放,成为了镇里通往县城的汽车停靠点。这样,她的饭店俨然成了镇的中心。她还在合同上承担了五六个镇委机关的单身汉们的生活——饭店成了他们的食堂。这些远离家庭的小伙子们,十分高兴与这个“吴大姐”或者“吴老板”同吃一个火锅。她给予他们诸多的照顾,免费为他们供应苞谷酒,以最便宜的价钱让他们与她像一家子那样,往一个大杂烩火锅里撮筷子,然后大家吃得汗冒额头,饭后以烟相赠。至于洗衣服呀,钉扣子呀,更不在话下。休息时,打来了一些石鱼,也拿来一起煮了下酒。

噢,可真是累人,什么时候,她成为了一个忙得团团转并且很有本事的女能人啦?什么时候,从哪儿走出来的?一个在八人刨村里守着日落月沉过日子的外乡人,一个没有户口的,被人胁迫来的女人,一个命运不济,穷得发抖的女人。她很高兴每天看到镇上各个单位的头头脑脑们,有钱的个体户们。看到他们在这儿啃野猪喝苞谷酒然后签个单了就走。看到他们没一点架子给自己的那个坏了腿的男人敬烟,说:“老蒋,来——”然后大家都互相把烟点燃。在点烟的时候,那种像水一样流动的友情无孔不入地萦绕在大溶洞饭店的客厅里和台阶上。司机也来这儿吃饭,也喝一瓶啤酒,吴三桂说:“师傅,给我带十斤牛肉,三斤鱿鱼回来。”去县上的班车师傅“嗯”了一声,也不需先给钱,东西回来了,再给算账。或者不算账,反正师傅售票员是常吃并住这儿的;县里来的班车,总是晚上得歇一宿,然后再早晨装人了开车回去的。她确实很累,可是,当来了一个陌生的人说住宿,那人同她微笑的时候,给她说后山的山好高,有没有野人与野兽的时候,她就很高兴;厨房的砧板响,锅铲响,火锅满满地冒着热气端上那些互相礼让、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的大圆餐桌时,她就很高兴。她高兴起来了还会跟他们喝一杯。那些人——还包括镇长说:来,吴老板,我敬你一个(杯),吴三桂就会大大方方地过去,还带点成年妇女的撒娇与放荡与爽朗与主人姿态的复杂表情,说:要喝就喝个鸳鸯杯。勾了手,一饮而尽。若是有上面来的领导?她也不怕,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甚至北京来的大记者大干部,她都不怕,不怵,一样当着他们的面笑谑地与镇领导们喝鸳鸯杯。“你跟多少人配了鸳鸯?”他们笑着抹了髭上的酒水说。“我只跟我们家蒋明孝配了鸳鸯。”“原来咱们都是假的?哈哈!”“来真的你也不敢。党不管你你家里有老婆管你。好好,你们慢用,你们慢用,我去忙去了。”她说着就走了。恰到好处的时间走了。留下那些继续喝酒的人对她的背影议论说:“一个能干的女人。”并且对初来的外地客人小声介绍说:“这是被咱们这儿一个农民强迫带过来的,人家是有城镇户口的。十几岁就跟了他,一辈子竟没有跑掉,就在这里了。”然后指着那个腿有点瘸的汉子说:“喏,就是那个。”外地客人看了,大家都不住地叹息,说:“这世上的事就是怪,能做她爹么。”

吴三桂当然不知道别人在怎么议论她,她没有闲空想这些了。又过了半年,一切都顺畅之后,还掉了姓吕的一千元钱之后,她决定把女儿小枫接回来,帮她打理饭店的里外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风头一过,一切平静。她相信人们的遗忘,还有原谅的心。一个好人总会这样的,你并没有侵犯他们,仅仅是一件别人的事情。而且,女儿灿烂的微笑,姣好的面容,小眉小眼的稚童般的举止,一定会让人喜爱多于议论。我的小姣姣,我喜欢她,那些事又怎么样,有钱加能干才是让人佩服的根本,一切我都不在乎了。

这一次,轮到她的老父亲吴忠反对了,他极力反对女儿将外孙女弄回神农架去,他有几分把握可以将外孙女的关系转正,但是吴三桂执意要让女儿回来。旅游开发的热潮正在这因过度砍伐而一度沉寂的神农架掀起了,有许多背着包的山南海北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走到大溶洞,在吴三桂的饭店里歇脚,有时半夜时分还有人拍门,不知他们是如何在山里蹿的,就跟很多年以前这山里的野兽一样——现在这野兽们没了,瞎蹿瞎跑的游客却多了,真是世事难料哪!

女儿回来,给大溶洞饭店增添了一道闪亮的风景。这不是吹的,女儿像一朵永远开放的鲜花,像一朵行走的花朵。女儿在冬天因为指挥人卸菜卸炭时擤鼻涕的姿势都是优美的,因天寒脚冷跺脚的姿势都令人看了想入非非。这个妮子呀。她回来之后,整个小镇一条街的女娃子们的服装都要变了。她们不认识这个小娘们,哪儿来的小妖精呀,八人刨的,可她有多洋气,她是从平原回来的,人家在城里(! )干过,人家的外公是城里人。哈哈,小枫,就是这么成了她妈的最好的帮手,心灵手巧,会做生意,会待人,不会吃亏,又不张扬,安安静静,甜甜蜜蜜。现在肯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骗到她了,她经过了,她有身边父母的靠山,很近很近。在镇上,吴三桂成了纳税的先进个人,成了全县的优秀个体户。事情的结局就是这样的。她准备将这个饭店贷款了买下来,已经有了意向,这个新兴的小镇,人也越来越多,门面也越来越多,饭店也越来越多,虽然比不上她的规模。至于户口,镇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周边乡下的户口,还有一些从外地来的生意人,卖衣的,卖药的,开餐馆的。她已不在意户口不户口的了,户口对她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她把家从八人刨全搬来了,几亩责任地和一块山林交给了蒋明孝的弟弟代管。房子呢?八人刨的房子锁住了。两年以后,她回去过一次,那是蒋明孝的叔叔过世。她一定要去,蒋明孝要她别去,可她坚持要去送送这位叔叔。她不会忘记在她第一次被强行带到八人刨那个老山坳里时,那一双善良的眼睛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野猪肉。叔叔那儿透给她的一点人心善良的光,才是她没有绝望的根由。她让人背去了二十盘万字响的鞭,一套西服加皮鞋作为寿衣寿鞋,并在镇上请了最好的丧鼓歌师。还挑去了一大担猪肉,海带和海味。这是一个寒冬的季节,神农架的游人也少了,上面来的领导也少了,饭店的生意也少了,吴三桂才得以抽身。雪下有三尺厚,道路不清,山皆覆白,落叶乔木全落尽了叶子,一副灰不溜秋的秃子影像,只有红桦树露出它们的红通通的皮骨,显得有点生气。死寂沉沉的八人刨因死了一个老人更加苍茫无声。可是吴三桂的到来和操办使这里的人知道了什么叫排场。一个孤老头子,他的侄媳妇为什么这么好待他?生前就待他不错,好烟好酒都是从镇上搭回来的。这是为什么啊?那些人不知道,吴三桂却要这么做。鞭炮声把四周山上的野兽都炸跑了,把所有的鸟都炸惊飞了。千百年的鬼魂都炸得没影了,人们的胆大了,兴奋了,都跑过来看热闹,闹丧,吃喝,八人刨成了狂欢的场所,一个老人的死亡成了前所未有的狂欢节日。这个死人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呀。吴三桂没有说什么,她什么也没有说。蜡烛、纸,不停地烧,鞭不停地炸,把叔叔热火朝天地送上了山。

那个寒冷的夜晚,吴三桂比蒋明孝多在自己的空屋里住了一夜。她没要火,她偎在被子里,两间房子里就她一个人,空空落落的到处游荡着山精木魅的鬼影。山里的夜晚安静得像地狱,寒鸦从冻僵的梦中醒过来,时常“哇”一声两声,接着是风,风吹打着结冰的竹园和树枝,又吹打着薄膜幔着的窗户,月亮倒是格外地亮,照得窗外一片银白。她先想到的是,在镇上买一个地基,做一个楼房,或者买一栋旧房也可以。房子是非常重要的,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家就可以说完全安在镇上了。她的心情如此平静了吗?一晃,老人们都死去了,而她将成为又一代老人?不不,时光是非常缓慢的,她想拉住时光,她感到她现在有一股劲,用一点儿力量就把时光的尾巴拽住了。这是她很释然的一点。现在,时光开始越来越慢了,她可以从从容容地过她的生活,谁都不求,谁都不靠。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和头脑。

早晨起来,她用冷水洗脸,锁好了房子,把钥匙放在了蒋明孝的母亲手里,像往常的任何一次出门一样,甩着手,往半山腰的通往峡谷外的路走去。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没有了初来时的恐怖和以后漫长难熬的焦躁。嗬,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另一个家,这一辈子最真实的感觉。而十七岁之前的所有感觉都不真实了,像一场梦。你看到树、墙、石潭、哪家的狗、篱园、坟山以及荒草,那都是与你的家紧密相连的。她感觉到她还会一次一次地回来,并且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因为,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叫着“亲切”的东西。她很想奔跑起来,脚下很有劲,石头、峡谷的深旷以及一些未凋的乔木都在往她的脚板下注入力量。她穿着长统牛皮靴,围着长长的、厚厚的羊毛围巾。她背着一个非常小巧的花背篓——这是山里人的标志。她就是山里人了,她感觉到那个背篓贴在背上,背绳箍在肩上,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攀趴在她的肩头。就是这么,这个人在山路上独自高兴地走着,像一个极不起眼的行路人,从她嘴里吐出的大团大团的热气在她面前马上就消散了。她下到谷底,再翻过一大块有人烟的田畴,你完全不知道,她在笑着向哪个熟人招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