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胡塔草原那边,今年也发了水。水退了,仍在地面残留寸余。远望过去,草原如藏着一千面小镜子,躲躲闪闪地发亮,绿草尖就从镜子里伸出头来。马,三两成群地散布其间。马真是艺术家,白马红马或铁青马仿佛知道自己的颜色,穿插组合,衬着绿草蓝天,构图饱满而和谐。
这里也有湖泊,即“淖尔”。黑天鹅曲颈而游,突然加速,伸长脖子起飞,翅膀扑棱扑棱,很费力,水迹涟涟的脚蹼将离湖面。
湖里鱼多,牧民的孩子挽着裤脚,用破筐头一捞就上来几条。他们没有网和鱼竿。我姐笑他们,说这方法多笨。我暗喜,感谢老天爷仍然让蒙古人这么笨,用筐和脸盆捞鱼。我非鱼,亦如鱼之乐。
这些是我女儿鲍尔金娜从老家回来后告诉我的。
在我大伯家,有一只刚出生七天的小羊羔。它走路尚不利索,偏喜欢跳高。走着走着,“嘣”的一下,来个空中动作,前腿跪着,歪头,然后摔倒了。小羊羔身上洁白干净,嘴巴粉红,眼神天真温驯。有趣的是,它每天追随鲍尔金娜身后:她坐在矮墙上,它则站在旁;她往远处看,它也往远处看。鲍尔金娜珍怜它,又觉得它很可笑。
小羊羔每天下午四点钟,停止玩耍,站在矮墙上“咩咩”地叫,它的母亲随羊群从很远的草地上就要牧归了。
这时,火烧云在西天逶迤奔走,草地上的镜子金光陆离。地平线终于出现白茫茫的跳跃蠕动的羊群,它们一只挨一只低头努力往家里走。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的剪影,是堂兄朝格巴特尔。
羊群快到家的时候,母羊从九十九只羊的群中窜出,小羊羔几乎同时向母亲跑去。
我女儿孤独地站在当院,观看羊母亲和小羊羔拼命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见面的情景,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可惜它们不会拥抱,不然会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真是天赋人权,紧紧抱在一起,是结为一体的渴望。动物中,猩猩勉强会一点拥抱术,但那种虚假,实在不堪。
小羊羔长出像葡萄似的两只小角。那天,它在组合柜的落地镜里看到自己时,以为敌人,后退几步,冲上去抵镜子。大镜子哗啦碎了,小羊羔吓得没影儿了。这组合柜是吾侄宝明为秋天结婚准备的。宝明对此似不经意。他家很穷,劳作仅糊口而已,但镜子是因小羊羔无知抵碎的,他们都不言语。
我嫂子灯笼(灯笼乃人名,朝格巴特尔的老婆)对小羊羔和鲍尔金娜的默契,夸张地表示惊讶。在牧区,这种惊讶往往暗含着某种佛教因缘的揣度。譬如说,小羊羔和鲍尔金娜在前生曾是姐妹或战友。
鲍尔金娜每天傍晚都观察母羊和小羊羔奔走相见的场面。这无疑是一课,用禅宗的话说是“一悟”。子思母或母思子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这道理在身外的异类中演示,特别是在苍茫的草地上演示,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美,用女诗人李琦的话说,是“一种很深的难过”。
对人来说,往往不知别人怎么疼自己。虽然港台电视剧天天在宣扬这种恩怨故事,人们还是不懂。
小羊羔和它母亲,以这么本色的演技(实际未演)和这么简单的情节(无情节)把许多事都弄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