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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第一百〇 白马新娘

人的身体如果长成大提琴的共鸣箱多好,那么,自己就是大提琴,右手执弓,左手按弦,这时的音乐都是心底的回音。

这是我在夏加尔的画中所看到的情景。在俄罗斯有月亮的雪地上,一个巨人这样演奏着自己,他的白发飘向有桂树叶子的枝干,低矮的红砖房像由儿童砌出的,歪歪斜斜。画面上,一只穿海蓝色西服裙的白山羊用小提琴为巨人伴奏。

巨人的琴身像威士忌的酒色一样金黄明亮,他的裤腿和袖子镶嵌无数东方的宝石,收尽了雪地的光泽。

我深深地赞美夏加尔的画,他的画需要琴声伴奏,每当他画到故乡,俄罗斯大地啊,“那些白杨树一片叶子也没有掉,闪闪发光。松鼠在一百步之外的枯叶上跳来跳去,断枝掉下来,先微微钩住另外的枝子,后来落在柔草上,静静地等待腐烂。”(屠格涅夫《草原上的李尔王》)“在那里,一群绵羊在青绿的岩壁上爬行,一个牧人正朝山谷愉快地走下,阿拉河的两岸铺满了绿荫。”(普希金《高加索》)“绿色墓同的周围砌着一道圆石子墙,从墙里面,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往外张望,它们掩藏在苍翠的樱桃树中间,远远看像是些白斑点……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同花朵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像血一样。”(契诃夫《草原》)夏加尔拿起画笔的时候,这一切会从调色盘中挣脱出来,紧紧抱住画布。这时候,夏加尔的心里全都是音乐,《卡马林斯卡亚幻想曲》、《伊戈尔大公序曲》、《在中亚细亚草原上》、《里摩日市场》、《古斯里琴手》、《茨岗女舞者》。这些旋律与节奏,纷至沓来,使夏加尔匆匆忙忙画完深绿色的夜、奶山羊、公鸡和在夜里睁一只巨大的眼睛的农舍之后,加上一把提琴。在《作品七十八号》里,洁白的乳牛跪在沉思的祭司面前,天空有梦飞翔,飞翔的地方夜色退出了,露出蓝天。这只母牛用小提琴演奏一支曲子,那是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一交响曲《古典》。《作品八十二号》,夏加尔画了一条带翅膀的鳟鱼从石绿色的河流上空飞过,颌下也一有一把琴。在《作品七十六号》当中,一匹优雅的白马驮着一对新人走向教堂,新娘穿着大红滚金的裙子,而白马像沉溺于淡绿的雾里,它用下颌夹着一把旧小提琴,嘴角衔着粉色衬绿叶的芍药花。

我们不能相信一场没有音乐的婚礼,也不怀疑如此温驯聪慧的白马拉不好一支小夜曲。远处,山羊们已经开始演奏,月牙下降到最低限度,即教堂的窗户边上。

如果这些画里没有一把琴,就像爱情还没有发生、花朵还没有开放一样。到了一九三九年,夏加尔把琴画成人,或者说人变成了长胳膊的琴。我听出了夏加尔想要说的话,那就是:最深的爱藏在最深的心里,说不出也画不出,那么只好依赖音乐,就像柯萨科夫所写下的那些关于俄罗斯大地的交响音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