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从北陵大街经过一座桥回家。在桥上,偶然发现一个生动的场面:拓宽的河堤上,新鲜的黄土堆出阔大的斜坡,一个橙色的圆点从上面缓缓下移。那时是暮冬,在铅云与枯树的背景下,黄土以及上面的橘红非常抢眼。仔细看,才知这是一个穿橙色衣裤的孩子在提坝滑行。
我很感动,好像体昧到一种深远的寓意。想了想,又好像见过这场面。一路上,回忆在哪里见过黄土大堤上的橙衣小孩?没有。于是我很奇怪,记忆似乎又与什么东西串换了。
那天随手闲翻一本油画集,有幅画差点让我跳起来:
《惟一的橘子惟一的灯》。作者是奥地利的依贡·席勒。这是一幅铅笔水彩。
画面简洁。床、墙壁与门都未敷色,淡黄调子。在赭石色的衬布上放一个橘子。席勒将这个橘子诗意地称为“灯”。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曾感叹作者的内心多么岑寂,珍惜着来自外界那一点点温暖。这种感受进入记忆之后,竟然一直活跃着。它一旦与实景的相似场面一遇时,就跳出来。如北陵大街桥头的一幕。我在桥头看到缓缓下移的橙衣小孩,心里也生出无端的伤感,仿佛替这孩子的寂寞忧伤。可见艺术品潜入人心的时候,场面中夹带着情感,不同于实景。
席勒短命,不到三十岁便迈入天国。他是表现主义鼻祖克里姆特的学生。席勒具有卓越的线描才能,他笔下的人或物一反克里姆特的焦虑。也许是维也纳心理学派的影响,席勒比其他画家更逼真地反映出了人类具有的神经症特征。席勒又是一个受到东方艺术影响的画家。正如克里姆特深浸于日本的浮世绘,席勒笔下偶尔会有中国画的意味,他的《带金钟花的李树》与《向日葵》,画面上可以看出朱耷的意味与张力。当然,在澹泊宁静的中国画的领地里,席勒只是身影一闪的旅人。他的内心太不平静了,与东土的笔墨意味并不相容。席勒以粗放的绘画语言真率表达的敏感与困惑,让观众久久不能平静。在《惟一的橘子惟一的灯》里面,你可以感到那只橘子在呼吸。它渴望过,憧憬过,哭泣过,像他纯真美丽的妻子伊迪丝。
翻画时,我对未来寄寓过一个幻想,希望有一天会遇到黄土大堤上的橙衣小孩,把这幅《惟一的橘子惟一的灯》送给他,说当年的感想。那时我已衰老,而他健壮年轻。这人拿着画惊讶地说:“是吗?当年会有这样的事情……”
生活所以值得留恋的理由之一,是我们能够挽留并重温一个已经逝去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