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的脑子一半在神话里面,一半在现实当中。刚刚上小学,当老师在黑板上教一个字的第三个笔划时,我可能被窗外的桃花吸引住了。风吹过,碧桃树从袖子甩出花瓣,像把一封信撕碎了,撒在地上嗟叹。老师说的历史故事固然可听,但倘若窗台爬过一只甲虫,会使我们立刻像狗一样警觉,看它驮着花碗似的甲壳,慢慢爬过水泥裂缝。总之,上学快乐。
我入学时年龄尚不够,因为父母经常下乡,无暇顾我,寄寓学校,可追随我姐往来。“学不学的倒其次。”我爸说。这是赤峰市第七小学,即蒙古族小学。
入学前,父亲携我到校长办公室考试。“这是几个?”校长推出左掌。“五个。”我答。他平伸双掌,我说:“十。”我爸满意地笑了。
“把手指和脚趾加到一块,是多少?”校长问。
我愕然了,为什么要把手指和脚趾加到一块呢?这毫无道理。况且我也没留意脚上有几个趾头。
“二十。”我爸说,“二十。”我说。
校长宽厚地笑了。
这样,入学考试顺利通过。
校长名叫宝音三。平日,他在校园拣废纸、修理门窗,面色沉静。冬天,他帮我们生炉子。见到了孩子——即我们时,会久久吸引住他的目光,笑意像水波纹那样从眼角嘴边扩充到整个脸膛。有时,我们背手扯着嗓子朗读课文时,会发现他在窗外静听,表情不仅满意,好像还有一些感动。
上操的时候,宝音三校长站在操场的土台上指出我们的未来。他身后是茂密的碧桃树,树身闪着缎子似的亮光,而叶子像柳叶一样,弯而长,带着锯齿。从树的间隙,能看到体育老师办公室的地上堆着的排球。我们的教室红砖红瓦,但瓦的颜色比砖浅一些。窗户全都刷着绿漆,砖缝勾白粉。宝音三讲话的时候,张臂,前倾着腰身,仿佛这样离台下的我们更近些,表情也更加热切。
“在你们中间,长大之后会有一位飞行员……”
我站在第一排,听到这话,常回头看到底谁是飞行员。
“翱翔在祖国的蓝天上。会有勘探队员,为国家寻找宝藏。会有火车司机……”
他张着手,仿佛怕这理想跑掉。我敢打赌,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我们必然会成为飞行员……员。有一次,他说到这些时,竟有些哽咽。他那张老年的、妇人一样善良的脸上,泪水流了下来,但眼睛仍然深邃地带着笑意望着我们。
在我后来想到这些事情时,注意到一个事实,即我们的父辈是新中国第一批蒙古族干部,譬如班上有人的父亲是盟长或司令。他们大都在军界服务过。换句话说,我们的父辈,包括我父亲是打天下从战火里钻出来的幸存者。而这些人的孩子,在宝音三看来,是可珍贵可造就的蒙古族未来的希望。虽然我们很无知,只贪玩,连自己脚上有几个趾头都不清楚。但不妨碍宝音三从裤兜里掏手绢为我们擦鼻涕,蹲下身子给我们系鞋带。
这是我上学后半年内的事情。从后半年开始,一切都改变了。文革,文革使我惊骇的第一件事是,早上,老师们站在校门口向我们鞠躬请罪。然后是砸玻璃,我们班的门竟然也消失了。宝音三和其他蒙古族教师在工人师傅面前惶恐如罪人。
后来——我记得是冬天的一个早上——我们班一米多高的大铁炉子沾着血,夹杂着头发,炉盖上涂满奶酪似的液体。这情景不幸被我看到了,但不知是怎么回事。
有人告诉我,宝音三死了,炉盖上是他的脑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被砸死的,还是自杀。是在白天,还是黑夜。为什么在我们教室。只觉得宝校长淌出那么多白花花的脑浆,不可思议。
就在那几天,教室门后的墙上有一行墨写的标语:宝音三万碎!我们以为是反标,就慌慌张张报告了校方。校领导(工人代表)微笑着解释,这不是反标,是讽刺。
我第一次听到“讽刺”这个词。我曾经多次揣摩过宝音三被铁炉盖击中头颅,闭目惨叫那一瞬间的表情。难道这还不够,还需要讽刺吗?从童年起,我就感受到人心的冷酷与深不可测。后来我当知青时,一个人看守庄稼,有时间回忆过去的事情。在想到宝音三之死时,曾不解,这个慈蔼的、老母鸡似的校长,如何会激发别人那么大的仇恨呢?终于想明白了:仅凭他想把蒙古族子弟培养成才这一点,就让有的人认为他死有余辜。从此,我不再想这件事情。
宝音三译成汉语人名,应是福旺或隆福。可惜他没有熬过文革的劫难。而想到他站在土台上、伸出双臂对我们的期望时,我真的感到自己的惭愧。我不知小学同学中有没有人当上飞行员,但我每每听到飞机的啸声,仰望云层的时候,常常想起宝音三,我的第一个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