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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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北呀京的金山上

北京的日子,对北京人来说只是一天,它对于外省人,则可能是一处景物。外省人在北京兴奋而疲惫的时间流程中,北海、八达岭、颐和园,分别是第一、第二和第三天的内涵和表征。当他们坐在旅馆简陋的床上,对费用与时间的核算产生困惑时,有人在沉默中喊一句“故宫”时,便有人赞和“对,对了”。故宫,就是——比如说——第七天的活动内容以及第七天本身。

时间,在北京穿着厚实的衣裳。

除了以地域替代时间之外,外省人进京又放弃了时序,即几月几日,一切都从第一天、第二天开始。像《圣经》上描述上帝造人那样。

当然,我这里说的是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外省人。譬如我,还有我的家人。

六月,我路过北京。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在王府井大街做梦似的见到了父亲和姐姐。当时,我从合肥回沈阳,家父由赤峰赴呼和浩特,我姐在北京治病。

当时,我们并没有掐自己的大腿来验证事情的真实性。我们微笑着,互相打量,在王府井大街上压抑着兴奋。

“我的眼睛就是好,”我爸挥臂向前一指,非常自负地说,“一百米之外,我就发现了我的儿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我爸这么说。我根本不是值得别人在百米之外就被发现的人物。陪我买东西的北京人Z在一旁惊讶着,看看我并看看我爸。她听我说过,我爸是远在内蒙古的翻译家,而这就是我爸。他在王府井大街把胳膊伸出去,像打枪一样。后来,Z对我说:“你爸挺慈祥。”我知道,她所说的“慈祥”,是说我爸脸上像佛爷似的朴素宁静的笑容,这是蒙古人的笑容。因为他进了北京,在北京见到了儿子。

在我们一家人互相流露亲情的目光时,Z告辞了。我和父亲找一个果皮箱,站着抽烟。抽烟是说话的开始。

我爸指着自己身上说:“衣服是陈虹在沈阳买的,裤子是你妈新买的,这个凉鞋……”他瞅我姐。

我姐塔娜赶紧接过话头:“我在四门市给爸新买的。”

陈虹是我夫人,四门市是我家乡一个百货大楼的通称。我说:“挺好的。”

我爸满意地点点头,他愉快地观望四周,口鼻飘散着烟雾。在门面装修考究的王府井大街上,人流熙攘,大约多半是外省人。他们衣服穿得较厚,手拎大兜子。

“吃饭!”我爸把烟捏灭,果决下令。

我姐反对:“刚九点半,吃什么饭?”

“那就照相!”我爸说。

外省人进京哪有不照相的呢?当然要照相,而且是在天安门广场。几十年来,到过北京的外省人的照相簿中,大约都可以找到天安门前的留影。天安门将北京凝缩一体,这个在国徽和硬币上出现的天安门,是我们到过北京的美好证据。

后来,我在火车上想,爸爸见了我为什么先夸耀他的新衣裳。退回几年,这会使我极难为情。他并不缺衣裳,也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他是高知,当然是小城里的高知,但进北京必要置一身新衣裳。这可能很令北京人笑话,过去我也笑话过穿着新衣裳坐着胶皮轱辘马车进城的乡下人。忽然想到,穿新衣不是怕城里人瞧不起,就我爸而言,他是用新衣裳来赞美北京。高攀地说,如维也纳人穿礼服参加音乐会一样。

照过相,我爸说:“这回该吃饭了吧。”我和姐姐只好跟他老人家去吃饭,由我付钱。这时,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你饿了吗等等。我知道这确乎是一种纪念,纪念我们共同到了北京。饮食到底是一种文化。如果不吃饭,怎么办呢?已经照相了,难道和天安门前的石狮子久久拥抱吗?我们(至少是我爸)必须表达这种感情。在这么高兴的时候,吃着饭喝着酒说着话,美好的东西就被固定了。

在西单一饭馆里,面对一桌饭菜,我爸兴奋地回忆往事,我因为疲劳而吃不下饭,我姐刚吃过饭,也没有动筷。

“这就绝了,”我爸眼里放射神采,奇迹又发生了。“一九四九年,我头一次来到北京,也是在西单吃的饭。”开国大典时,他所在的内蒙古骑兵部队来北京参加阅兵式,两个人用三千块(三角)钱,合吃过一碗面条,在西单。

历史在北平拐弯和我爸见面了,照相了,吃饭了,他心满意足,回招待所了。

眼下的北京,无论有多少日新月异的变化,譬如北京人逐渐用“环”这个现代化的道路概念来替代以往的“城”的地域概念,譬如凯莱、秀水与世界公园这些景观给北京注入国际化的色彩,这些与我爸对北京的感情没有关系。至于北京的掌故,譬如梁实秋深挚咏叹过的内务部街的槐树,梅老板在天桥剧场的演出,我爸也不懂。他根本不会说出“北平”这个词。但他坚定地热爱北京。北京人对外省人的倨傲,行车住店的麻烦,都不影响他的爱。

他热爱北京的什么呢?不光他,我家更小的孩子也有这种感情。我外甥阿斯汗两岁时被姥姥抱着在赤峰的街头逛,可斯汗看到市委刚刚粉刷的楼房和一座建得很好的门垛子,他突然伸出手,用蒙古语说:

“En baolao Bejing mi”(这就是北京吗?)

阿斯汗更不了解北京,但他把眼中的巍峨清洁华丽之物归于北京了。他长大之后也会穿着新衣裳看真正的北京。

北京在我爸眼里是什么呢?是长安街和东单西单,是宽阔的广场和天安门。这是北京里的北京,是一眼就能发现和永远看不透的高贵所在。如果用一个词来表达,那必用“金山”这个词。在蒙古人眼里,金山不是财富,而是圣洁。如果用歌声来表达,是那首一叹三婉的藏人的歌曲:

北呀京的金山上……

这是可以被描述也可以被实践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