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坐在北窗前,翻书、喝茶、看高远的秋空。忽然发现灰漆的窗台上散落一些小米,这必是被窗外的珍珠鸟踢腾出来的。
小米真小,我仔细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在窗台上,三五十粒小米才占一点地方。拈些小米放在手心里观察,真是很可爱,像小鸡崽羽毛那种黄色,掌一动,它们几乎无重量地跑动着。
小米的样子有点像中国的玉,温润和瑞,半透明,没有火气。我素来不爱吃小米饭,因为小时候吃的太多了,跟大米相比,我认为结论是不容置疑的,小米不好吃。因为常听到“延安的小米”云云,它便有了一些革命党人的气质,使我不敢腹诽。
除去革命形势不论,北方干旱地带的农民只能吃小米。像我这样侥幸生在城里虽然是小城区的人,吃过大米白面,才排斥小米。小米在农民口中,只有饱与不饱之分,没有味道好与不好之别。
现在想,小米饭除了在嘴里不太滑溜,吾乡人称之为“柴”,也没什么不好的味道。其味也如玉的性质,得乎中庸。一种朴素气实际也是大家气,能养活亿万斯民活下去的味道,不可能是卓尔不群的海参鲍鱼之味,大约就是像小米这样没有什么味道的味道。
从古文化遗址看,小米还是农耕文明中最早的产物,有“祖宗”一辈的地位。恕我唐突一句,小米历经商钵周鼎之后还是这么小?在吃物纷繁吃法百般的今天,也还这么小?它真是历沧海桑田了。这种悠远,使它定型于永久,不想改变也顺应万变了。
古人将小米称为“粟”,好听,典雅威重,登堂人室不妨。“粱”在汉以前也指小米品种之一。现在植物学家和山地农民都称其为“谷子”,也好听。一种东西,以同一称谓流行官民之口,通行南北之间,是难事。除非它是极有来历之物,如谷子。玉米这玩意,东北叫包米,贵州叫包谷,翻译小说中矫情地写为玉蜀黍。名出百端,是因为它出身浅。至于饼干、克力架乃至曲奇,出身更浅。子曰:必也正名乎。其实大象之物,无须正名,海在哪里都叫海。谷子也是这样,走到哪里一说:谷子。小米产的是脱壳的谷子,这名朴实得无法剥去华饰,也无法分割。小——米,就是它。
得到了,小米。可以致广大而尽精微。
小米的优良还在不酿酒,虽然古书上说它能酿酒。但现时无人酿纯小米酒。谷物正道是养人,旁门才酿酒。此事小米不为也。粮食里玉米个头最大,如兵卒,常被碾碎。其次高粱,美艳而粗粝,其豪气化杯中物。大米是城里娘们,阴柔绵软。麦子乃正房发妻,温良和顺。小米为王,不文不火,静观万物,以小制大,是中国的王。至于鸡鸭鱼肉、熊掌牛鞭,则是幕僚门客侠粉暗娟,一顿而已矣,两三顿而已矣,转瞬荣华奄忽泔水缸内。它们哪里有小米的安祥宁静。
我的梦想中曾有园辅之愿,譬如种点菜和向日葵,现在修正,加几垅谷子。秋天,碾好的小米用簸箕飞装入白布口袋,我像农人一样竖掌插入米中,攥一把让它顺拳眼泻流,黄澄澄如细砂的小米摩挲着掌心流下,再抓一把,让它流。嘴里学农民的口吻说,喷!多实成。心里想小米咋就这么小呢?这时,手与眼同时享受着一种比较开阔的一薛悦,与天地关联起来。若是高兴,我可能扛半袋子小米,送给城里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