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不禁想知道,那个寡妇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买下或是收下绣花鞋当作礼物的。也许那是某个周年礼物,也许是她的生日礼物,也许是她的孙子送她的圣诞礼物。
我敢说,这些鞋子要是会说话的话,那它们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个女人和她的家人欢乐与悲伤的故事,爱伦这么想。她为什么不把这些传家宝留给她的孩子或孙子呢?
手里提着这么大的包裹开始让爱伦觉得累了。她一定要休息一下。她看到通道的另一头正好有一条长凳。她吐了一口气后便坐了下来,并且将包裹放在自己和一位白发的矮小妇人中间。
爱伦朝着妇人问道:“你对古董有兴趣吗?”女人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用满是皱纹的手将眼泪擦去。
“嗯,是啊。”女人回答道,“你看到了对面那个摊位的售货员吗?他最近刚向我买了一整套的古董绣花鞋。”
爱伦将身子倾向女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低声地问。
“你应该听过‘捉襟见肘’这个成语吧?
爱伦点点头。她记得自己的祖母也曾经被迫卖掉自己的房子,然后搬到一个比较小的住所去,再也不能在假日的时候烤蛋糕,也不能在夏天的时候野餐了。现在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摇椅上,脚边躺着她那只忠实的猫。
女人握紧双手,继续讲下去:“我先生那时病得很重。刚开始的时候,我卖了好几亩地来付医药费。当医生说他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就带先生回家。我一直照顾他,直到他终于解脱去世为止。我不希望成为儿子的负担,所以就把衣舍卖掉,包括大部分的家具和私人物品。我住在商店街附近的套房里。可以步行到商店街里的杂货店和药房去。我已经不再能够享受开车的乐趣了。”说完,她做了一下鬼脸,“我有时会到商店街这边来,坐下来观察周围人的活动,就像你现在一样。”
爱伦微笑着:“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双绣花鞋?哪一双鞋子对你的意义最重大?”
“我订婚的时候,我的未婚夫送了我一双珍珠白的鞋子,上面镶饰着铃兰。它并不是里面最贵的收藏品,可是我很珍惜关于那个晚上的回忆。”她一边沉思,一边说。
爱伦站起身来说:“可不可以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请你帮我看一下包裹?
女人同意地点点头。
爱伦去找那个站在桌子后面的售货员说话。售货员弯下身去,消失在视线之外,接着他用白色的棉纸包着一件物品。
爱伦回到长凳边,她把自己所买的东西拿给那位女士,然后面带微笑地说:“你让我想起我所深爱的祖母,我有个小东西要送你。”
女人显得手足无措:“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用说,打开看看。”爱伦敦促她。
女人将棉纸撕开。当她看到多年前未婚夫送给她的珍珠白绣花鞋时,眼泪从她历尽风霜的脸颊上轻轻地掉了下来。
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我非常钦佩这种严肃,因为她们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份光。
归来的温馨——聂鲁达
我的院内树木繁茂,幽深宁静。阔别归来,住所的角角落落都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久别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散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在离家之前,曾在花园深处种下一株小小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竟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的新叶不停地颤动着。
最后进入我视野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繁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充满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凝视着。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头来看我,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就这样,我归来的消息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然而却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鸟儿仍然站在枝头重复着昨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弥漫着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离家的迹象。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这是因为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透过书房那古老的窗子,可以直视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春天的芬芳正在与这些书籍散发的阵阵的亡魂气息进行搏斗。很显然,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春天身披新装,带着残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在我远游的这段时间,书籍给弄得散乱不堪。这倒不是说书籍短缺了,而是它们的位置给挪动了。在一卷问世纪古版的严肃的培根着作旁边,我看到意大利作家萨尔加里的《尤卡坦旗舰》;尽管如此,它们的相处倒还是颇为和睦的。然而,当我拿起一册拜伦的诗集的时候,书皮却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样掉落下来。我费力地把书脊和书皮缝上。当然,在做这事之前,我又饱览了那冷漠的浪漫主义。
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莫过于海螺。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极深的沉默。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那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让我终生难忘。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ilaria,是古巴具有深海的魔术师之称的软体动物学家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现在,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黑“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有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我们差一点儿就死在有这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
书房里又添了一些新居民,就是这些来自法国的松木箱,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装满书籍和物品。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开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歌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着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于是,我把这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安顿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
除此之外,从这口灵枢般的大木箱里出来一张妇女的可亲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浸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玛丽娅”,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当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肮脏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光彩照人。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窗外的玫瑰花在匆匆开放。我从前很反感玫瑰,因为她太高傲了。可是,眼看着她们赤身裸体地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在坚韧多刺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骏马一样的体魄,赞叹她们发出意味着挑战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她们在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在露天地里表露的爱,犹如责任心创造奇迹一样。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我非常钦佩这种严肃,因为她们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迫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散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摸过的纤手、高傲的琉角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令我忘记身处何方。
这是残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过去的悲痛,今天已经变成安乐。
最初的悲痛——泰戈尔
过去的一条林荫道,今天已长满了芳草。
在这个无人之地,有人突然从背后说道:“你认不出我了吧?”
我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脸,说道:“我不记得,不过无法确切地叫出你的名字。”
她说道:“我是你那个很久以前的、那个二十五岁时的悲痛。”
她的眼角里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宛如平湖中的一轮明月。
我木然地立着。我说:“从前,我看你就像斯拉万月的云朵,而今天你倒像阿斯温月的金色雕像。难道说你把昔日的所有眼泪都丢弃了么?”
她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微笑着;我明白,一切都蕴含在那微笑里,雨季的云朵学会了秋季赛福莉花的微笑。
我问道:“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莫非至今还保存在你的身边?”
她回答说:“你看我颈子上的这挂项链,不就是么。”
我看到,那昔日春天的花环,一片花瓣也没有凋落。
于是我说:“我的一切都已衰老,可是悬挂在你颈子上的我那十五年的青春至今都没有枯萎。”
她慢慢地摘下那个花环,把它戴在我的颈子上,说:“还记得么?那时候你说过,你不要安慰,你只要悲痛。”
我羞愧地说:“我说过。可是,后来又过了了许多岁月,然后不知何时又把它忘却。”
她说道:“心灵的主宰者是不会把它忘却的。我至今仍然隐坐在树荫下。你应当崇敬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说:“我难道就是你的动人的形象么?”
她回答说:“过去的悲痛,今天已经变成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