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船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反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还乡后记——郁达夫
啊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驳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后,就把三个月前,在上海北站,送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来。忘记了我的周围坐着的同行者,忘记了在那里摇动的驳船,并且忘记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怀,我只见清瘦的我的女人抱了我们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在火车窗里,在对我流泪。火车随着蒸汽机关在那里里前进,她的眼泪洒满苍白的脸儿,也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现的在那里窥探我。我对她点一点头,她也对我点一点头。我对她手招一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对我手招一招。我想使尽我的死力,跳上火车去和她坐一块儿,但是心里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来。我迟疑了许久,看她在窗里的愁容,渐渐的远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决心,站起来向前面伸出了一只手。我攀着了一根铁干,听见了一声隆隆的冲击的声音,纵身向上一跳,觉得双腿踏在木板上了。忽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逼上我的耳膜来,并且有几只强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后推打了几下。我回转头来一看,方知是驳船到了轮船身边,大家在争先的跳上轮船来,我刚才所攀着的铁干,并不是火车的回栏,我的两脚也并不是在火车中间,却踏在小轮船的舷上了。
我随了众人挤到后面的烟篷角上去占了一个位置,静坐了几分钟,把头脑休息了一下,方才从刚才的幻梦状态里醒了转来。
向船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反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我弯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轮船开了。在闸口停了一停,这一只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轮船方仆独仆独的奔向西去。两岸的树林沙渚,旋转了好几次,江岸的草舍,农夫,和偶然出现的鸡犬小孩,都好象是和平的神话里的材料,在那里等赫西奥特(Hesiod)的吟咏似的。
经过了闻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东江嘴。上临浦义桥的船客,是从此地换入更小的轮船,溯支江而去的。买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两个农民,被茶房拉来拉去的拉到了船边,将换入那只等在那里的小轮船去的时候,一个和我讲话过的人,忽而回转头来对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觉的回了他一个目礼。啊啊!我真想跟了他们跳上那只小轮船去,因为一个钟头之后,我的轮船就要到富阳了,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个码头,就是富阳了,我有什么面目回家去见我的衰亲,见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运命注定的最坏的事情,终究还是避不掉的。轮船将近我故里的县城的时候,我的心脏的鼓动也和轮船的机器一样,仆独仆独的响了起来。等船一靠岸,我就杂在众人堆里,披了一身使人眩晕的斜阳,俯着首走上岸来。上岸之后,我却走向和回家的路径方向相反的一个冷街上的土地庙去坐了二点多钟。等太阳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方才乘了夜阴,走上我们家里的后门边去。我侧耳一听,听见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饭,偶尔传过来的一声我女人和母亲的说话的声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们去说一句话,但我终究忍住了。乘后门边没有一个人在,我就放大了胆,轻轻推开了门,不声不响的摸上楼上我的女人的房里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里来睡的时候,如何的惊怕,我和她如何的对泣,我们如何的又想了许多谋自尽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记下来了,因为怕人家说我是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缘故,故意的在夸我自家的苦处。
短短几秒、匆匆一瞥,却让我心潮澎湃,鲜明的回忆犹如疾行的列车在脑海中奔驰。
一百七十二公里处的围篱——天堂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调整好座椅的椅背,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坐姿,开始闭目养神,萤光幕上正放映着大家熟悉的《泰坦尼克号》,熟悉的剧情和配乐一点也吸引不了我,却也一样无法让我安睡。时而睁开双眼欣赏窗外景色,翠绿的山景、路旁护坡上摇曳的小黄花,多少能让人暂时忘记了旅途的劳累。
杨梅、造桥、后里……随着一站站收费站的过去,平静的心湖开始轻泛波澜,过了丰原,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路旁里程标示,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四、一百七十三……有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幢颓败生锈的铁皮屋、两幢二层楼房,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我集中精力搜寻记忆中用篱笆围起来的一片空地,几株椰树优雅的矗立着,香蕉树硕大的蕉叶随风摇摆。眼光快速地搜寻着,因为只有那珍贵的几秒,啊!那魂牵梦萦的荔枝树竟然一片枯焦。
我瘫坐在座椅上,思绪在时光隧道里奔驰着,荔枝园里有我珍贵的回忆、快乐的童年。
原本古色古香的三合院里,慈祥的父母在这儿养育着他们的子女,谁知灾难却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先是就读于山东师范的大哥,得了急性肠炎,在抗生素不是很普遍的年代及乡间,父亲用了几担米,才换回了药品,在客运公司上班的他,请假亲自照顾。终于有了起色,放心的由母亲接着照顾,谁知慈母的一念之差却夺去了大哥的生命。那时正是割稻季节,厨房里准备着工人们的茶饭,加了碱的糕,黄澄澄、软绵绵,本已令人垂涎,看在已饿了几餐的大哥眼里,更是难忍饥肠辘辘,央求着母亲给他几块尝尝,慈母的心哪禁得起他的请求,那断魂糕就此夺去了爱子的生命。
此后,愧疚、自责腐蚀着母亲的健康,思念爱子,夜夜难眠,很快地瘦得皮包骨。
而可怜的父亲压抑着对母亲的责怪,日日在下班之后到火车站痴痴地等着爱子放学回家,精神几乎濒临崩溃。家中没有了欢笑,只因为大哥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失去他,也失去了一家人的希望。
日子在忧郁、沉闷中悄悄过去,终于露出一片曙光,母亲怀孕了。小弟就在大家的期盼下诞生了,父亲嘴角有了笑意,眼神柔和了,母亲仿佛赎罪一般,对自己无意的过失稍有些补偿,心灵的苦涩得到些许释放。我现在身为人母,更能体会到母亲的痛,那是多么无法承担的自责啊!可怜的她坚强的一路走来,却也掏尽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健康有如风中之烛,终日与药罐相伴。
小弟就在大家小心翼翼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了,父亲每日下班之后,只要脚踏车铃声一响,迎上前的就是汤姆的狂吠和小弟的欢笑,那幅温馨画面仍时刻浮现在眼前。姊妹们也分享着父亲的慈爱。假日,时常带着姊弟们到妈祖庙吃肉丸、去公园泛舟,姊妹们各自珍藏的一幅公园合照,就是此时的作品。在六十年代那可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照片中父亲英挺的身姿,却有一头不相称的白发,三姊、我和小弟分立于父亲两旁,迎着夕阳,流露着满足、快乐。照片中缺席的大姊已嫁为人妇,二姊随侍着瘦弱的母亲,年幼的我们则享受着一家人的关爱与照顾。
父亲的职位与薪水在农村已是人人称羡,别人赤着脚上学,我们却穿着美美的红绒布鞋,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常让我不自觉地充满了幸福感。厢房后面一大片果园,让我的童年更加多姿多采。秋冬满园的橘子树开着小白花,成群的蝴蝶、蜜蜂飞舞着。结果了,果实由绿变为橙黄,累累的果实压得树枝低垂,我们一株株的巡视着,只为了挑选出一颗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橘子来品尝。春夏之际,荔枝登场,红艳的荔枝高挂树梢,得动用竹梯攀爬才能摘取。五人才能合抱的龙眼树,左右分属不同品种,粗大的树干可是我午睡、看书的好去处。莲雾树上红色可爱的小铃铛,点缀在绿叶间,煞是可爱。
我们在围子里捉迷藏、循着母鸡的咯咯声找鸡蛋,微笑声荡漾在花香鸟语中。
厨房后面有清澈见底的小池塘,它就在浓密的荔枝、龙眼树下,因此,清凉的池水,通常是我们消暑的好去处。三合院中间的广场是我们玩跳格子、跳绳的所在。夏天的夜晚,搬出板凳,拿着扇子,坐在父亲大腿上看星星,享受着徐徐的晚风,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景不长,父亲的腹部、手部皮肤,忽然出现粉红色斑块,略通医术的父亲有了警觉,先在镇上看了医生,服了一、两个月的药,不但不见效果,身体还日渐衰弱,甚至无法上班。
父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头深锁,躺在病床上。嫁到海口的大姊赶紧安排父亲到海口的大医院治疗,还记得出发的前一天,不知愁滋味的我,依然提着钓竿,经过父亲床前,父亲虚弱地叫着,我看着父亲枯槁的面容,有些畏惧,迟迟不敢上前,姊姊们推了我一把,父亲抓着我的手,虚弱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钓鱼?”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四十年来我在内心深处不断自责,只因年幼无知,不曾对病中的父亲付出更多关怀,更不懂他内心的悲痛与牵挂。
家中的支柱倒塌了,留下四个孩子和病弱的母亲。叔叔不忍,把我们接去与他们同住,收拾家中东西,把重要家具集中在一间,大门上了锁,也锁住了我的快乐童年。隔年,母亲过世,姊弟们就被分送到亲戚家,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我成人之后,曾几次私下悄悄回来寻觅甜蜜的回忆,只见大门斑驳,屋顶、墙角坍塌,园中已是荒芜的蔓草,虽是如此,依然恍惚听到欢笑嬉戏声。后来,卖了一部分地,给人兴建了公寓,弟弟坚持保留了一部分,围起了围篱,仿佛护住姊弟们的一块心田。
从此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南下,心中牵挂的并不是何时到达目的地,而是悄悄告诉自己,可别错过了一百七十二公里处的围篱。短短几秒、匆匆一瞥,却让我心潮澎湃,鲜明的回忆犹如疾行的列车在脑海中奔驰。
我们偷的何止是食物!还有那一颗颗珍贵的父母心呢。
谁偷了你的心——任有心
我的家乡在四面环山的小城镇里,这里居民世代多半以种植果树为生。爷爷也有一片山坡地,坡上种满了柑橘。
橘子园傍着一弯溪水蜿蜓而下,山坡上每间隔十公尺便种植一棵橘子树。树的年龄平均都有三十几岁,比起孙儿辈的我们来年长得多,那是爷爷那个年代植下的树种。这一片紧紧扎根泥土的生命,让肖家的血脉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印证着爸妈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们是橘子树给养大的。”
山坡底下的溪水冷冽清凉,靠近溪边矗立着两棵高大的山樱花。每年樱花盛开时节,整树绽放的粉嫩花朵,就像两把粉彩花伞在山谷间飞舞。这时,爷爷总会在腰间绑支剪刀,小心地攀上树干,剪下几株枝芽,然后拿回家用瓶子插养起来,满屋清香,就像迎回了春天。
十年前,爷爷得了肝癌,虽然靠着强韧的求生意志让爷爷挨过三年,但在这期间,由于病魔与药物副作用的摧残,爷爷的身体一直处于虚弱无力的状态。因此,美丽的山樱花便不再绽放家中。
爷爷奶奶生了六个女儿,假日姑姑们总会轮流带外孙女们回来看他们,当姑姑们即将踏上归途之际,就会见到爷爷奶奶把一袋一袋的蔬菜、水果往姑姑的车上搬。这是家里长久以来的习惯,每当女儿们回来,做父母的总会到菜园或山上,摘回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一条丝瓜、一把空心菜、几颗番茄等等,或许对拙于言辞的老一辈人来说,食物是他们对子女表露情感的另一种方式吧。
爷爷过世的前一年,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举家从荷兰搬回云南。春节,小姑姑带着家人回娘家过年。期间,爷爷并未与她有太多的交谈,爷爷受的是日本教育,外冷内热的个性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
过完年,小姑姑一家准备回昆明。那天一大早,奶奶就忙着张罗东西,要姑夫搬到车子里去。车子即将发动的时候,小姑姑突然从行李中拿出一束粉红的樱花,“东西太多,放不下了,花就别拿了。”小姑姑说道。原来,一早不见身影的爷爷,是到山上摘花去了。爷爷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把花接了过来。那一年,我才升上初中,对于成人世界的情感并未有太深的体悟,只是觉得,这束被弃置在墙角的山樱花被包扎得很周到,连根部也绑着湿棉团,想是有延长花朵寿命的功用吧。这樱花,成了爷爷生命中最后的春天。
长大后,自己也开始扮演姑姑们的角色,回娘家,也是从爸妈手上接收大包小包的食物。哥哥笑我是个女儿贼,回家来大吃大喝一顿还不够,末了又要拿东西走。同外子调职到北部之后,这情形更是变本加厉,水果、蔬菜常是一箱箱地被扛上车。
犹记得年初刚怀孕的时候,有天,适逢寒流侵袭,傍晚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是随公司出来旅行,晚上在昆明落脚,要外子下班后载我到饭店去找他。当时,身体不方便常常是半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想到食物就吐。因此,下班时要开车上拥挤的昆明街头,心里不禁有股不情愿的感觉。
和爸爸约好晚上八点在饭店大厅见面,一路塞车加上寒流带来细雨,街道显得又湿又冷。等停好车,早已过了和爸爸约定的时间,快走到饭店,远远地就看见爸爸站在走廊,手上提着一个袋子。
“爸,等很久了吧?怎么不在大厅里等,站在外头吹冷风?”我的语气带着一点埋怨。
“饭店人太多,怕你们找不到我。哝,这个给你的,车子经过水里的时候买的。”
“家里还好吗?”外子问道,一面接过爸爸手中的袋子。
“大家都好,倒是你们两个住在昆明,凡事要自己小心。好啦!天气这么冷,你们快点回去吧。”爸说着,一边催促我们回到车上。
摇下车窗,“爸再见!”“再见!再见!”车子发动后,爸爸才转身走回饭店,望着他身上单薄的衬衫,心头一股热气窜了上来。
摊开放在膝上的塑胶袋,里头用报纸密密实实地分成了几个小包。撕开,原来是梅子,拿起一颗放入口中,酸意漾了开来,这是专程为我送来的,给怀孕的自己止吐的食物。泪水渐渐地模糊了眼睛,记忆中的那束山樱花和这梅子重叠交错在一起,这一刻我才猛然明白,七年前的那束花朵里头蕴藏的深厚情感,就如同父亲对我的关爱,爷爷也是借着那粉红的花朵,来诉说他内心深沉的情感,只是那情感,竟被我们粗心地忽略了。
爷爷早已过世,再多的泪水也填补不了他内心曾有过的遗憾。庆幸的是,上天让我及时体会到这深挚内敛的情感,让我仍有足够的时间来回报。
现在,外子和我已搬回大理,有自己的房子,肚子里的女儿也即将出生。假日,我们总会开着车回山城,陪父母一块度过假期,分享他们的欢乐。当然啦,在哥哥半开玩笑的大喊:“女儿贼!女儿贼!”时,毫无愧色地把梨子、豆子……搬上车。因为我知道,贵重的东西不在食物本身,而在于它所传递出来的父母对子女难溢于言辞的情感,食物成了一种沟通亲情的媒介。
女儿贼,哥哥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我们偷的何止是食物!还有那一颗颗珍贵的父母心呢我再也没有将那盏六角玻璃灯收藏在柜子里,而是将它高高挂在最显眼的大厅中央,启示着我每天的生活。
黑暗以后记起你——冀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