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面,鸥鸟的名声倒是更好听些。这些海滨岩穴中的住户与滩头上的客人正是赶趁这个时节飞来我们内陆水面,而且总是那么轩轩飘举,奋其广翼于晴光之上。在禽鸟中,它们是最值得观看的;当其翔驰天际,那浮游止息几乎与周遭景物凝之一处,化为一体。人的想像不愁从容去熟悉它们,它们不会转瞬即逝,你简直可以高升入云,亲去致候,然后万无一失地与它们一道逍遥浮游于汗漫的九部之上。至于鸭类,它们的去处则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于河水淹没的草原广阔腹地。它们的飞行往往过于疾迅和过于目标明确,因而看起来并无多大兴味,不过它们倒是大有竞技者们的那副死而无悔的拼命精神。现在它们早已远去北方,但入秋以后还会回到我们这里。
说到小鸟——亦即林间以其歌喉着称的鸣禽,以及好来人们宅院、好在檐前筑巢因而与人颇为友善的一些鸟类——想要在笔下形容,那就不仅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的笔,而且还必须具备一颗饱富同情的心。它们那些曲调的发音仿佛一股春潮从那严冬的禁锢之下骤然溃决出来的。所以把这些音籁说成是奉献给造物者的一首颂歌,也的确不过分,因为大自然对这回归的春天虽然从来不惜浓颜丽彩多方予以敷饰点缀,但在凭借音响以表达生之复苏这番意思上却是比不上一声鸟鸣的。不过,此刻它们的抒放还仅仅带点偶发或漫吟的意味,但却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的。它们只是在泛泛论着生活、爱情以及今夏的栖处与筑巢等问题,现在还不方便站立枝头,长篇大套地谱制种种颂歌、序曲、歌剧、圆舞或交响音乐。这之中,它们偶尔也会把一两件重大的急事提出来,然后通过匆忙而热烈的讨论,加以解决,但是偶有个不同意的观点,一派积郁繁富的细乐也会嘤然逸出,恍若金波银浪一般地滚滚流溢于天地之间。它们的娇小身躯也像它们的歌喉一样忙个不停。总是上下翻飞,永无宁日。就算有时它们只是三三两两飞避到树梢去议论什么,也总是摇头摆尾,没个安闲,仿佛天生注定只该忙忙碌碌,因而其命虽短,所进行的活动却往往比一些懒人所做的事还多。
在我们所有的禽羽族中,有几个最喜欢鼓噪的,那便是燕八哥了。它们享有很高的盛名,是因为它们常成群结伴,啸聚树端,而那喧嚣吵闹的激烈实在不亚于乱哄哄的政治议会。政治当然是造成这类舌战激辩的主要原因,不过与其他的政客不同,它们毕竟还是在彼此的发言当中注入了一定的乐调,这样的效果听起来倒也不失和谐。在这一切鸟语之中,让我感到最优美欢快的是在阳光微弱的大房子里传来的燕子喂哺,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甚至可以和知更鸟相提并论。当然所有这些栖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几分人性,也许它们如同我们一样有个不死的灵魂。早晚晨昏之际,我们都能听到它们在吟诵着优美祷文。可能就在刚才,当那夜色还是昏昏,一声嚷亮而激越的嘤鸣已经响彻周道树端——那音调之美真是最适合去迎接艳紫的晨涛和融入橙黄的霞曙。为什么这些小鸟会在午夜吐放出这般艳歌呢?或许那乐音是自它的梦中涌出,此时它正与其佳偶双双登上天国而不想醒来,自己却只不过是瑟缩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胜其幻灭之感。
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不能说话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的口的构造不方便说话而已。
马——托尔斯泰
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从养马者的观点看来,并非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它周身骨骼细小,虽然它的胸膛极端地向前突出,但却是窄狭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显着地弯曲,后腿则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筋肉虽然不怎样丰满,但是这匹马的肋骨却特别宽,这特点是因为它被训练得消瘦了的缘故。它的膝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上去,不过手指那么大小,但从侧面看却是非常粗大的。它的整个身体,除开肋骨以外,看上去好像是被两边挟紧,挟成了一长条似的。但是它却具有使人忘却它的一切缺点的最大的长处。那长处就是它是一匹纯种马,筋肉在覆盖着一层细嫩、敏感、像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的那血管的网脉下面很突出地隆起着,像骨一般坚硬。它那长着一双突出的、闪耀的、有生气的眼睛的美好的头,在那露出内部软骨里面的红血的张开的鼻孔那里扩大起来。在它的整个姿体,特别是它的头上,有某种富有精力的同时也是柔和的表情。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不能说话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的口的构造不方便说话而已。
我看见一所大厦。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女郎。
门槛——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厦。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女郎。
浓雾里吹着带雪的风,从那建筑的深处透出一股寒气,同时还有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问着: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作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就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也准备着牺牲吗?”
“是。”“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名声。”
“你甘心去犯罪?”
女郎埋下了她的头。
“我也甘心……去犯罪。”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
“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青春?”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帘子立刻放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一声回答。
音乐是人类心地清明的朋友,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来说,你的出现使人趋于安定。
音乐——罗曼·罗兰
人生苦短,肉体和灵魂转瞬即逝。岁月的年轮铭刻了古树的忧伤。整个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不朽的音乐,惟有你常在。你是大地的海洋,你是人类的灵魂。在你明澈的眼瞳中,人生决不会照出阴沉的面目。成堆的云雾,纷纷扰扰、无法安宁的日子,见了你都逃避了,惟有你常在。你是超然在天空的,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你有你的太阳,你的行星,你的引力,你的韵,你的律。你像群星一样的闪烁在天空,它们在黑夜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为自然界留下绚丽的光芒。
音乐是人类心地清明的朋友,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来说,你的出现使人趋于安定。大家为了生存,搅浑了自然界的水,那不愿与世争饮的灵魂却急急扑向你的乳房,寻找他的梦境。音乐是一个童贞的母亲,在你纯洁的身体中积蓄着无限的热情,像冰山上流下来的一泄千里的水,含有一切的善,一切的恶;或者说,是超乎恶,超乎善的。凡是栖息在你身上的人都脱离了时间的洪流;无穷的岁月对他只是短短的一瞬,凶恶的死亡也只能望洋兴叹。
音乐,你治愈了我受伤的灵魂;音乐,你使我由暴躁变得安静、坚定、欢乐;音乐,你恢复了我的爱,恢复了我的财富;音乐,我吻着你纯洁的嘴,我把我的脸埋在你宽阔的胸怀里,我把我滚热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虽然我们彼此闭着眼睛,默默无语,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和温暖如春的笑容;我伏在你的怀里,体验到了生命的博大美妙。
动物生命之所以能够升华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统治着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跃起来;是情感指挥着它的官能,使它的肢体积极起来,是情感产生着欲望,并赋予物质以进展运动、以意志、以生气。
狗——布封
身材的高大,形状的清秀,躯体的有力,动作的灵活,这一切外在的品质,就一个动物来说,都不能算是它的最高贵的部分;正如我们论人,总是认为精神重于形貌,勇气重于体力,情感重于妍美,同样地,我们也认为内在的品质是兽类的最高尚的部分;就是由于有这些内在的品质它才与傀儡不同,才能超出植物界而接近于人类;动物生命之所以能够升华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统治着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跃起来,是情感指挥着它的官能、使它的肢体积极起来,是情感产生着欲望,并赋予物质以进展运动、以意志、以生气。
所以,兽类的完善程度要看它的情感的完善程度:情感的幅度愈广,这个兽就愈有能力,愈有办法,愈能肯定自己的存在,愈能多与宇宙的其他部分发生关系;如果它的情感再是细致的,锐敏的,如果这情感还能由教育而获得改进,则这种兽就配与人为伍了;它就会协助人完成计划,照顾人的安全,帮助人,保卫人,谄媚人;它会用勤勉的服务,用频繁的亲热表示来笼络主人,媚惑主人,把它的暴君改变为它的保护者。
狗,除了它的形体美以及活泼、多力、轻捷等优点而外,还高度地具有一切内在的品质,足以吸引人对它的注意。在野狗方面,有一种热烈的、善怒的、乃至凶猛的、好流血的天性,使所有的兽类都觉得它可怕;而家狗,这天性就让位于最温和的情感了,它以依恋为乐事,以得人欢心为目的;它匍匐着把它的勇气、精力、才能都呈献于主人的脚前;它等候着他的命令以便使用自己的勇气、精力和才能,它揣度他,询问他,恳求他,使个眼色就够,它懂得主人意志的轻微表示;它不像人那样有思想的光明,但是它有情感的全部热力;它还比人多一个优点,那就是忠诚,就是爱而有恒:它没有任何野心、任何私利、任何寻仇报复的欲望,它什么也不怕,只怕失掉人的欢心;它全身都是热诚,勤奋,柔顺;它敏于感念旧恩,易于忘怀侮辱,它遇到虐待并不气馁,它忍受着虐待,遗忘掉虐待,或者说,想起虐待是为了更依恋主人;它不但不恼怒,不脱逃,准备挨受新的苦痛,它舐着刚打过它的手,舐着使它痛楚过的工具,它的对策只是诉苦,总之,它以忍耐与柔顺逼得这只手不忍再打。
狗比人更驯良,比任何走兽都善于适应环境,不论学什么都很快就会,甚至对于指挥它的人们的举动、态度和一切习惯,都能迁就,都能配合;它住在什么人家里就有了那人家的气派;正如一切的门客仆从一样,它住在阔老家里就傲视一切,住在乡下就有村俗气;它经常忙于奉承主人,只逢迎主人的朋友,对于无所谓的人就毫不在意,而对于那些被社会地位所决定的、生来就只会讨人嫌的人们就是生死冤家;它看见衣服,听见声音,瞟到他们的举动就认得出是那班人,不让他们走近。当人家在夜里嘱咐它看家的时候,它就变得更自豪了,并且有时还变得凶猛;它照顾着,它巡逻着;它远远地就知道有外人来,只要外人稍微停一停,或者想跨越藩篱,它就奔上去,进行抗拒,以频频的鸣吠,极大的努力,恼怒的呼声,发着警报,一面通知着主人,一面战斗着:它对于以劫掠为生的人和对于以劫掠为生的兽一样,它愤激,它扑向他们,咬伤他们,撕裂他们,夺回他们抢去的东西;但是它一胜利就满意了,它伏在夺回的东西上面,就是心里想吃也不去动它,它就是这佯,同时做出了勇敢、克制和忠诚的榜样。
我们只要设想一下,如果世上根本没有这类动物,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们就会感觉到它在自然界里是如何地重要了。假使人类从来没有狗帮忙,他当初又怎么能征服、驯伏、奴役其他的兽类呢?就是现在,没有狗,他又怎么能发现、驱逐、消灭那些有害的野兽呢?人为了自己获得安全,为了使自己成为宇宙中有生物类的主宰,就必须先在动物界里造成一些党羽,先把那些显示能够依恋、服从的动物用柔和和亲热的手段拉拢过来,以便利用它们来对付其他动物;因此,人的第一个艺术就是对狗的教育,而这第一个艺术的成果就是征服了、占有了大地。
大部分的动物都比人更敏捷、更有力、甚至于更勇敢些;大自然给它们配备的、给它们武装的,都比人要优越些:它们的感官也都比人的更完善,特别是嗅觉。人拉拢到了像狗这样勇敢而驯良的兽类,就等于获得了新的感官,获得了我们所缺乏的机能。我们为了改善我们的耳目,扩大视听的范围,曾发明许多器械,许多工具,但是器械也好,工具也好,就功效而论,也都远比不上大自然送给我们的这种现成的器械——狗,它补充我们的嗅觉之不足,给我们提供出战胜与统治一切物类的巨大而永恒的力量;忠于人类的狗,将永远对于其他畜类保持着一部分的权威和高一等的身分:它指挥着其他畜类,它亲自率领着牧群,统治着牧群,它使牧群听从它,比听从牧人的话还有效;安全、秩序与纪律都是它戒慎辛勤的成绩;那是归它节制的一群民众,由它领导着,保护着,它对民众永远不使用强力,除非是要在它们中间维护和平……世界是一个舞台,一切的男女都不过是演员。
世界像一个舞台——莎士比亚
世界是一个舞台,一切的男女都不过是演员:他们有他们的登场和退场,而且一个人在他的时代里扮演许多的角色,他的角色的扮演分七个时期。
最初婴孩在乳母怀抱里啼哭呕吐。于是带着书包啼哭的学童,露着早上明澈的脸,像一只蜗牛般很勉强地爬向学校;于是长吁短叹的恋人以哀伤的短歌呈献给他的情人的峨眉;于是爱好离奇的咒骂的军人,胡须长得像一只豹,爱惜名誉,急于争吵,甚至于在炮口内觅取如泡沫幻影的名誉;于是法官饱食了困难,挺着美观的圆肚子,张着庄严的眼睛,留着规规矩矩的胡须,他的发言充满着聪明的格言和时新的例证,他这样扮演他的角色。
第六个时期转入消瘦的、穿着拖鞋的丑角。鼻上架着眼镜,身边挂着钱袋,好好节省下来的年青时代的袜子,穿在他的瘦缩的小腿上,大得难以使人相信,他的壮年洪亮的声音转成小孩子尖锐的声音,在他的声音里充满竹笛的尖声。
最后一幕结束这怪事层出的传记是第二个婴孩时期,并且仅仅是湮没无闻,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味觉,没有一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