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愿意听到这种怜悯与悔意交织的话语。但是爱就是由小小的粗野和斥责构成的。近来,我身体大不如前,情绪感伤,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希望到时候能像菲菲那样死去。”
而他笑答:“噢,是吗?蜷成一个句号?”
在百感交集的心灵深处,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会重现在你的眼前,为你闪耀着光辉,发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饱孕着新绿和春天的明媚与力量。
老人——屠格涅夫
黑暗、沉重的日子来到了……你自己的疾病,亲人们的苦痛,老年的凄凉和悲哀……你所钟爱过的一切,你曾献身过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都消失和毁灭了。你走的是一条下坡路。
怎么办呢?悲伤?哀悼?你这样做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无所帮助。
在弯曲的正在枯萎的树上,叶子零落、稀疏了,但它还是一样翠绿。
那么,你感到憋闷时请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去吧。在那儿,深深地,深深地,在百感交集的心灵深处,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会重现在你的眼前,为你闪耀着光辉,发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饱孕着新绿和春天的明媚与力量。
但你得小心……可不要朝前看啊,可怜的老人!
其实,家里有个菜园是多好的一件事,种菜并不会花很大的力气,可就是这点力气却会使那几棵菜吃起来特别香甜。
我的菜园——霍桑
其实,家里有个菜园是多好的一件事,种菜并不会花很大的力气,可就是这点点力气却会使那几棵菜吃起来特别香甜。但你从菜农那里买来的菜,就不会有这么好吃了。没有子女的男人,不妨种几种蔬菜,他就可以领略一点父亲的乐趣:随便一颗种子,南瓜也好,豆子玉蜀黍也好,即使一棵草、一盆花、一枝杂草也好,亲手种在土里,从小到大,亲手栽培,看它生长,其中乐趣无穷。假如所种的东西不多,你记得每棵蔬菜的模样,那么,你对它更会有特别的兴趣。
我的菜园就在古屋林荫道的两旁,大小恰到好处,每天早晨花一两个钟头照料一下就够了。可是我一天总要去看它十几次,因为它们是我的蔬菜儿女。我看着他们,深深沉思,爱护之心油然而生。那些没有蔬菜儿女的人,决不能想像到我心中的感觉,更不会体会到我心头的爱。
满山豆苗,穿土而出;或者一排早春的豌豆,新绿初头,远远望去,刚好是一条淡淡的绿线——天底下最迷人的景色也不过如此。稍后几个星期,某种豆花怒放,蜂雀飞来采蜜,——天使般的小鸟竟飞到我的玉液杯琼浆盏里来吸取它们的仙家饮食,我看在眼里,美到心里。夏季黄瓜的黄花总吸引着无数的蜜蜂,它们探身入内,乐而忘返,也为我带来了许多乐趣,尽管它们的蜂房在何处我并不知道,而且它们采得花露所酿成的蜜我也吃不到。我的菜园只是施舍,不求报偿,于是我看见蜜蜂一群一群地吸饱了花露随风飞去,我很乐于让它们采蜜,因为天下一定有人能吃到它们的蜜;人生中有那么多辛酸的坎儿,天下能多一点蜜糖,总是好事。这样想着,我似乎已经吃上了蜜糖。
讲起夏季南瓜,它们各种不同的美丽的形体实在也值得一谈,它们长得如瓮如瓶,有深有浅;皮有一色无花的,也有起纹如瓦楞的,形体变化无穷,那么美的东西,人的双手是从没有塑造过的。如果雕刻家到南瓜田去一看,一定可以学到不少。我的菜园里有一百个南瓜,它们在我眼里,都值得用大理石雕刻,永久保存的。假如上帝能多给我些钱,我一定要定做一套碗碟,材料用金子,或者用顶细洁的瓷土,至于碗的形状,一定要如同我亲手种植出来的藤上的南瓜。这种碗碟不管是用来盛饭,还是用来装水果,都是别有一番情趣的。
我在菜园里辛勤工作,仅仅是满足我严格的爱美之感而已。冬季南瓜虽然长了一根弯脖子,没有夏季南瓜好看,可是光看它们从小到大的变化过程,也会为我带来一种快慰之感。瓜刚出生时,仅是一团小块,花的残瓣还依附在外。又过些日子,成了圆圆的大个儿,头部还钻在叶子里不让人见,但黄黄胖胖的腰杆却挺了出来,迎接中午时分的太阳。我美滋滋地看着,心里想:凭着我的力量居然做了件这么有意义的事情,世界上因此增添了新的生命。别看南瓜不会说话,不会行动,可它们真的是有生命的,你的手可以摸得出来,你的心可以体会得到,你看见了心里就会觉得高兴。白菜亦是如此——尤其是早熟的荷兰白菜,它的腰围大得可怕,最后常常连心脏都会炸裂的——我们能够参与天地造物之功,栽培出这样大的白菜,心里不由得会自豪。
讲到最后,最大的乐趣还在这里:我们亲手将自己的蔬菜孩子做成午餐、晚餐,放在桌子上,然后我们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萨腾大神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吞进肚里。
真理、友谊、爱情、书籍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我们活着的时候只要拥有这些就可以永不衰老。
不朽感——威廉·赫兹里特
其实,一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可避免有一死,而这种变化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寓言。变化尚未开始之前,不把它看作幻想还能当成什么呢?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些地点和人物我们从前见过,如今它已经消失在模糊中,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发生时,自己大脑是处于昏睡还是清醒。这些事宛如人生中的梦境,记忆面前的一层薄雾、一缕清烟。我们想要更清楚地回忆时,它们却似乎试图躲开我们的注意。所以,十分自然,我们要回顾的是那段寒酸的往事。
对于某些事,我们却能记忆犹新,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它们那样生动逼真,以至于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永存。因此,无论我们的印象可以追溯多远,我们发觉其他事物仍然要古老些(青年时期,岁月是成倍增加的)。我们读过的那些环境描写,我们时代以前的那些人物,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伊战争,即使在当地,已是老人的涅斯托尔仍高兴地常和别人谈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尽管他讲到的那些英雄早已不在人世,但在他的讲述中我们仿佛可以看见这么一长串相关的事物,好像它们可以起死回生。于是我们就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段不确定的生存期限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为此也就不感到什么奇怪的了。彼得博罗大教堂有一座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纪念碑,我以前常去观看,一边看,一边想像当时的各种事件和此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如果说这许多感情和想像都可以集中出现在转瞬之间的话,那么人的整个一生还有什么不能被包容进去呢?
我们已经走完了过去,我们期待着未来——这就是回归自然。此外,在我们早年的印象里,有一部分经过非常精细的加工后,看来准会被长期保存下去,它们的甜美和纯洁既不能被增加,也不能被夺走——春天最初的气息。
浸满露水的风信子、黄昏时的微光、暴风雨后的彩虹——只要我们还能享受到这些,就证明我们一定还年轻。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真理、友谊、爱情、书籍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我们活着的时候只要拥有这些就可以永不衰老。我们一门心思全用在自己所热爱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充满了新的希望,于是,我的心神出窍,失去知觉,永远不朽了。
我们不明白内心里某些感情怎么竟会衰颓而变冷。所以,为了保持住它们青春时期最初的光辉和力量,生命的火焰就必须如往常一样燃烧,或者毋宁说,这些感情就是燃料,能够供应神圣灯火点燃“爱的摧魂之光”,让金色彩云环绕在我们头顶上!
谁能够确切而且永恒地用这强烈的信仰与希望的火焰燃烧他的灵魂,他就会拥有最美好的隐逸,胜过所有一切的生命方式。
论隐逸——蒙田
对于活动与孤寂的比较问题,我们暂且不谈;至于野心与贪婪用以掩饰自己的这句好听的话:“我们生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众”,让我们大胆斥责那些在漩涡里的人们;他们谁扪心自问过,究竟那对于职位、任务和世上许多纠纷的奢求是否反而正是为了假公济私。现在一般人借以上进的坏方法很清楚地告诉我们那目的不值得。让我们回答野心,说令我们爱好孤寂的正是它自己,因为还有更比它要避开人群的吗?还有更比它要寻找活动的余地的吗?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为非作歹的机会;不过,比雅这一句话说得对:“险恶成了主流。”或者《传道书》里的这一句:“一千人中难有一个良善的。”
和群众接触真是再危险不过。我们不学步于恶人,便得憎恶他们。两者都危险:因为他们的数量很多;因为恰恰不愿与这些很多的数量苟同。
那些航海的商人留心那些与他们同舟的人是否淫逸、亵渎、冥顽,如果有这种人,便把这些伴侣看作不祥,实在很对。
所以比雅很诙谐地对那些和他同在大风中疾声呼救于神明的人说:“住口,省得他们知道我和你同在这里。”
还有一个更雄辩的例子:代表葡萄牙王埃曼奴尔驻印度的总督亚尔卜克克,当船快沉的时候,把一个幼童托在肩上,惟一的目的是:他们的命运既联在一起,幼童的天佑可以作为他对于神恩的保证,使他得以转危为安。
我这样说并不是将哲人置于孤寂与规则之中,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他就会说,连他的影子也不要看。不得已时,他会忍受前者;但是如果由他作主,他就选择后者。他不会妄自以为他完全免除了恶,因为他还得和别人的恶抗争。
夏龙达把那被证实常和恶人往来的人当恶人惩罚。
再没有比人那么不宜于交际而又善于交际的:前者因为他的恶,后者因为他的天性。
我觉得安提斯典并没有圆满答复那责备他好交结小人的人,他说:“医生们得经常生活在病人当中。”因为他们如果想帮助病人复原,就要冒疾病的传染以致损害自己的健康。
我可以肯定地说,至少我认为,一切安逸的目的都如出一辙:要更安闲、更舒适地生活。可是我们并不能经常找着正当的路。我们常以为已经放下了一切纷繁扰人的事务,实则不过改换而已。治理一家的烦恼并不比治理一国轻多少:心一有牵挂,便整个儿放在上面;家务虽没有那么重要,却不能因而减少烦恼。而且,我们虽然已经摆脱了闹市,却不曾摆脱我们生命的主要烦恼。
有人对苏格拉底说,某人旅行之后,无论哪方面都不见得有改进。他答道:“有什么稀奇!他把自己一块带走了。”
若我们不先把自己和灵魂的重负卸下,行动起来将会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时候,所载的货物便显得没有那么沉重;给病人换床位对于他害多益少。移动会把恶摇到囊底,正如一根木桩愈摇愈牢固一样。所以单是远离众生还不够;单是迁离地方也不够,我们得把我们里面的凡俗之恶习涤除净;得要摒绝一切杂念,恢复自己的自主。
现在,我们既然要过隐逸的生活,并且要息交绝游,让我们使我们的满足全靠我们自己吧;让我们割断一切,把我们维系于别人的羁绊吧;让我们克服自己,以至于能够真正独自活着而且快乐地活着吧。
司梯尔彭从他的被烧的城里逃出来,妻子、财产均不见了。狄密提犁·波里阿尔舌特看见他站在故乡的废墟中,没有惊慌、恐惧之色,问及他的损失,他答道:“没有,多谢上帝,他并没有丢掉他自己什么东西。”这正是哲学者安提斯典的意思。当他诙谐地说:“人应该带些可以浮在水面的粮食,以便沉船的时候可以借游泳来救人及自救。”
真的,一个明哲的人只要没有丢失自己,那么他就等于没有丢失一切。当娜拉城给野蛮人毁坏之后,当地的主教,丧失了一切而且成为俘虏,他这样祈祷上帝:“主呵,别使我感到有所损失,因为你知道他们并没有触着我什么。”那令他富有的财富,那令他善良的产业还丝毫无损。这就是所谓善于选择那些可以免除灾劫的宝物,把他们藏在无人可知,而且除了自己,无人能泄漏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们应该有妻子、财产,尤其是健康,但是不要粘得那么厉害,以致我们的幸福全倚靠它们。我们得要保留一所“后栈”,完全属于我们的,完全自由的。在那里,我们建立我们的真自由,更主要的是退隐与孤寂。在那儿,我们日常的晤谈是和我们自己,而且那么秘密,简直不存在为外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儿;在那里面,我谈的对象——妻子、产业和仆从都一无所有。这样,当我们偶然失去它们的时候,不能再倚靠它们,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并非突如其来了。我们有一颗可以环绕自己、可以给自己作伴、并且有着攻守和予取的器械的灵魂;我们不必担心在这隐逸里我们全沦于那无聊的闲散。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做的大多并不是为了自己。你眼前那个爬着颓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着如雨的枪弹的;还有那个满身疤痕,饿得面色灰白了,誓死也不愿给他们开门的。你以为他们是为自己么?为了一个,也许,他们从未见面,而且对于他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同时还沉溺于荒淫与逸乐里的。还有一个,肮脏、眼泪鼻涕淋漓,你看见他半夜从书房出来,你以为他在书里找那怎样使他更良善、更快乐、更贤智的方法吗?不是的,那里将是他的葬身之地,不然就会教后代怎样读蒲鲁特的一句诗或一个拉丁字的正确写法。谁不甘心情愿地把健康、安宁和生命去换取光荣和声誉,这种种最无用、最空虚和最虚伪的货币呢?我们自己的死还不够使我们害怕,我们还要犯愁我们妻子、奴仆的死。我们自己的事还不够烦扰我们,还要为我们邻居和朋友的事呕心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