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学生热捧的当代名家散文:中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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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命、阳光与运动

我大步走在治多大街,/一如我的帆漂流于茫茫江源。∕我背负最大的欢乐与困惑,/漫游,漫游于治多茵茵草甸。

是谁?谁的诗含有这多深情?是哪位壮夫勇敢地站在长江之源大声呼喊?

满头华发的老诗人晏明对我一笑,说他登上海拔六千余米的长江之源是1987年,67岁的时候。

在他呼家楼的家里,老人向我讲述了攀登青藏高原的情景。

海拔2000米,3000米,而后是3900米。他站在河卡山口,感到憋气。他顿了顿,大声说:“走!”

他说,50年前,当他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一次次拍着篮球、冲出重围,喝一声“走”,而后,漂亮的三步上篮,将球投进筐里。我不禁想,是当年的运动生涯造就了他的意志,还是他的意志使他的生命永不休止地运动呢?

那是7月的兴海县,小雨绵绵,招待所升起炉火。人们都劝晏老别上去了,他摇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他们就又出发了。

海拔4000米,已见高原反应,所有的人都感到呼吸急促。晏老吸氧后,还是往上走。

海拔5100米,已经可见巍巍的巴颜喀拉山口。诗人兴奋了,高举双臂,去拥抱他童年向往的巴颜喀拉山!同伴发出警告:“不要激动!当心休克!”

我听得紧张,插话说:“这太危险了……”

晏老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笑笑说:“还没走到长江之源,怎能前功尽弃!”

海拔六千余米!长江正源,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山下的大冰川!

我知道,各拉丹冬是藏语,意为高高尖尖的山峰。就是它,孕育了中华民族引以为自豪的长江!

老诗人生在长江之畔,幼小时刻,就听妈妈讲述过长江之源的美好故事,妈妈没有去过冰川,那时,他下决心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妈妈的心愿。

此刻,晏老面对各拉丹冬,百感交集,那翡翠般碧绿的千仞绝壁,那映照着明净蓝空的一湖冰水,那静静摇曳的湖岸雪莲……一齐扑进了他激情荡漾的胸怀!

严重的高原反应到底击倒了晏老。他头晕头痛、心慌气短、四肢无力、不思饮食,甚至不能入睡,体重骤然下降了十多斤。他不想连累部队,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返回北京。

我肃然了。惊异他太不看重自己的生命。他却说,江源所在地玉树藏族自治州州长不是也惊异于他是登上江源年岁最长的作家么?可他做了,就说明人是可以做到的。他说他还想再去一次,登更高的山,写更多的诗。他还援引陆九渊的话作旁证:“精神不运则愚,血脉不运则病”;说旅游可运“精神”,运“血脉”,令人不愚蠢不生病,才能孕育出灵感与诗情!

各拉丹冬的一切,已经灼烧着诗人。为各拉丹冬所写的百余首心底的歌,就这样喷涌而出。茶几上放着一摞诗集:《故乡的栀子花》、《春天的竖琴》、《花的抒情诗》、《高原的诱惑》、《东娥错那梦幻》……全是他近年心血的结晶。六十余年来,他的足迹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他的诗歌也几乎写尽祖国的名山大川,而他从各拉丹冬归来后创作的山水诗,则引发诗评家关注,成为中国诗坛上光彩夺目的亮点。

我翻看着《英国剑桥国际名人传记中心·国际作家名人录》,那上面记载着晏老的成就。

我懂“心言志”,如今更多地领悟了志之“源”。不去攀越艰险寻找,就永远探不到志之源。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老诗人果然在登上长江之源的次年大病一场。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

他到底是他,当年日寇的飞机没有炸着他,十年浩劫没有整垮他,疾病就更不能打倒他!

生命,永恒不屈地/在永恒的冰雪中,/滚动着不可抗拒的新的春天……

他为他的诗歌,为他酷爱的祖国,坚强地站起来,迎接生命的挑战!

他不是孤寂的,相濡以沫的贤妻,与他共同走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度过金婚的欢庆,又并肩寻求健康的真谛。

他的夫人北野是位活跃的老记者,她的爱好特别多。她对诸项体育活动的热爱与熟悉,使年轻人也感到吃惊!

晏老大病初愈后,与夫人制定了健身计划。每逢早晨,他们就加入了团结湖公园的晨练习功队伍。他们先选择“智能功”,练了些时日,又改学“自控功”。他们觉得在“吸—吸—吸—呼”的运行节奏中,超尘拔俗地进入了四维时空。融万念归于一念,化一念为无。他们在“无”的特异境界中徜徉,那一刻,忘了尘世的争斗,忘了烦心的一切,甚至忘了自我。他们获得了“自我心理调节术”,获得了彻悟后的宁静。

我听晏老说得神奇,就去他们的习功天地观察。我发现,晏老参加健身运动,与众不同。按晏老的说法,他淘汰“智能功”,选择“自控功”的重要原因,就是智能功“静”,而自控功“动”。

自控功有若干节。第一节是排队走动。习功者依着“吸—吸—吸—呼”的音乐旋律依次前行。老诗人特别喜欢这一节。我也跟着走了几圈,可能心不静,竟没能寻到那个“无”的特异境界。

团结湖公园里的习功者大都是精神矍铄的老人,有两位退下来的副部长,几位局长,还有文化界知名人士、邻里百姓,晏老很快和他们成了朋友,练功前后,都会和大家聊天。

有意思的是,老诗人只做排队走动的第一节。当人们散开,列成方阵静止练习第二、三节时,晏老就自由出列,我行我素地走到湖边,照练他的第一节。由于他并不干扰别人什么,所有的功友就都习惯了老晏的独自来去。

练功四年,晏老的脸色红润起来,做过子宫摘除术的夫人也感到身体硬朗起来。“一个早晨不练,整天都不得劲!”他们说。

晏老认为,旅游是阳光下的运动;没有运动,就没有生命;没有旅游,就没有他视若生命的诗歌创作。

那些日子,是他们平生最安定幸福的时光。他们不断外出旅游,墨尔本、悉尼、内江、成都、西安……留下了老夫妻的足迹;大大小小的刊物上,又出现了老诗人的山水诗新作。其中组诗《黄山,奇美的山》,经香港作曲家屈文中谱曲,获得台湾金鼎奖,中央电视台也为老诗人制作了专题片,由此他的山水诗享誉全国。

我坐在诗人的写字台前,端详着这位坚强老人。

73岁意味着什么?在人类社会中,它象征着岁月的一个丰碑,知识的一座宝藏,技能的一柄指南,思想的一支烛照。

年轻人称他“晏老”,是因为他的确走到了暮年。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他是丰碑、宝藏、指南和烛照;然而,他又是他,有着只属于诗人自己的、不容更动的秉性。就连他的运动之道、养生之道,也着着实实地彰显出他的个性。

他主张人要勤散步。如《黄帝内经·素问》所说:“久卧伤气,久坐伤身”。他说伏案的人,要坐坐走走,且坐且走;走是为了坐,坐必得力于走;多走才坐得久,常走才不积病。因此,他常常反剪手,在住宅的几间屋里踱来踱去,二十余年不辍。

他喜好阳光。说生命代谢不可离开阳光。他便在室内见阳光的地方每日小坐,读书、看报、写作。他认为人不可不受大自然的最佳馈赠。有时坐着坐着,他就眯上一觉。他的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酷爱外国古典音乐。只要他醒着,柔美的抒情乐曲就流满客厅书房。他写作时也必有音乐相伴。这位中国音乐学院特约研究员说,从某种角度说,音乐也是一种运动。优美流动的音乐令人心旷神怡,文思泉涌,血脉运通;音乐可补药力之不足,使人颐养天年。因此,习功练操者往往不能离开音乐。

我则想,他的作品,是诗,也是歌,有荡人心魄的旋律,有酒般醇厚的韵味。所以,数十年来,他总是从流动的音乐中捕捉诗歌创作的魂魄。60年代,家境不大富裕,他还是购买了捷克电动唱机与唱片;70年代,又购置了日本音响。他的生活中不可一日无音乐。

他的饮食常常违背医嘱。他不爱吃糙粮,认为一生坎坷,粗粮早就吃够了。他不管蛋黄是否含有高胆固醇,每日早餐照吃鸡蛋。他也不信酒能伤身,每晚必喝一小盅自泡的药酒。他爱吃肉皮和豆腐,认为肉皮富于弹性,可健人之肤;豆腐富含蛋白,可补人之内里。不过,他吃“淡”的主张倒与现代食文化理论还吻合。

他性格坦诚率真,最忌雕琢假饰。他向来有啥说啥,碰到恼人事,他敢拍案而起,甚至与上司反目。为此,他解放前屡屡失业,1957年差点被圈进右派行列,搞得夫人北野总是惶惶不安,屡屡劝他。晏老则自立一套依据:积劳积怨伤心伤身,人活着何必为世间事所累,见上不平,一吐为快,才符合气脉畅通的经络运行之本!

1992年,晏老夫妇迁进新区。我看见了的,在柳芳小区,没有音乐,没有功场,没有功友,二老排着队,“吸—吸—吸—呼”地走动着。依老诗人所好,他们永远做着自控功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