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学生热捧的当代名家散文:中轴线
15416700000020

第20章 女总监代表

人说,缺什么想什么。许莹早想过一种生活,就是那种按时上下班,饭桌上与丈夫说笑,傍晚用故事送儿女睡觉的那种最淡泊的平常女人的日子。没想到,还原贤妻良母的本真,竟成了她半生追逐不上的梦。

福建泉州,1996年的一个春夜。许莹拉着我的手,去看她的“家”。我想,泉(州)厦(门)高速公路总监代表的办公室兼卧室,准定不凡吧。

推开门,我一时无语。房顶上高悬的光秃锃亮的灯泡,把几件家什照得水清水白。两张普通的单人床,一套过时的桌椅,一个敦实的书柜。正愣间,里面的被子蠕动了,许莹赶紧说是会计在睡觉呢。她和她,像这大楼里所有的职工一样,都远离家人,住进简陋的集体宿舍。

这房里,能够表现20世纪90年代生活亮色的,唯有衣架上挂着的一袭西装。我知道,总监代表是要常常会晤外宾的。我止不住心说:王苏娅呀王苏娅,你过的什么日子!

她当然不叫王苏娅。王苏娅是明星,《五朵金花》里的一朵花。在我看来,许莹的面孔很像她,高鼻梁高身材,浓眉大眼,不化妆也挺醒目。合体的藏青色套装与系在脖子里的亮丽围巾,把个41岁的许莹衬托得蛮大气蛮潇洒。你挺漂亮的,我说。没想到名扬福建的许莹就受不住了,立即很谦虚地垂下头说没有没有哇。我们就都笑了。

她在工地上决不腼腆。1990年7月,太阳把公路烤得化出黑油时,省府派她负责拓宽324国道漳州至角美镇路段。那时,35岁的许莹已经有了胜任漳州公路局副局长的资历。她面对筑路大军,指挥若定。突然,喧闹的工地平静了。传送带不再运转,搅拌机不再打浆,工地断水断电。10个小时,18个小时,23个小时,电不通水不流!哎哎,咱许莹是立了“军令状”,要在当年11月完工交差的呀!

“报告,发电机抬不出房!”派出的部下从大老远赶回来说。“发电机抬不出房还留着碍事的机房干什么,拆嘛!”她当机立断。立了军令状的人拼死拼活地干呀干呀,快把心血熬干了,终于提前10天完了工!

说来像编故事。那年初冬上级亲临工地验收的时候,单不见了总指挥。知情人往里屋一指:许工瘫睡在沙发上啦。验收组负责人大吃一惊,弄明白原委后连连摆手说:快别叫醒她!每天只睡2~3小时哪成,凡身肉胎谁能扛得住!于是客人开会,主人睡觉。结果吗,对福厦漳沿线五个公路分局工程质量评比,许莹这条线以96分名排榜首!一句口头禅在工地那些土汉子中传开了:许莹嘛,许“赢”不许输!

人们还能讲出许大姐爱护部下的故事。会说她在监理工程师这个高科技密集型的群体里,怎么和大家一起读书,怎么在周末和年轻人跳舞“OK”,怎么带单身汉去福州家里过年过节;会描述许莹离开或回到泉州基地时,部下拥上来欢迎欢送的至爱深情……

可是,女人的苦,只有自己才知晓。当她闲下来,任那凄苦弥漫开来的时候,就尝到了一种痛彻肺腑的悲哀。人都说,小学五年级是当今孩子人生中的第一次拼搏。可她呢,她这当妈的做了什么?1994年夏,已经担任女总监代表的她对女儿说:“你转学吧,妈妈又要离开福州,你去寄宿学校念书。”孩子眼睛霍地睁圆了:从市重点小学转到私立学校?

许多天以后,许莹还觉得耐不住女儿眼神的质询。她不仅记得甚至能够背下女儿四年级写下的一篇作文—老师说这样好的文笔,高中学生都写不出来,孩子很有培养前途嘛—女儿写道:“我像一个无人知道的影子飘来荡去,爸爸不理解我,妈妈不理解我,大千世界谁来顾及小小的我?”是呀,谁来顾及数学成绩已经一再滑坡的孩子?每年每年,许莹都把自责和悲伤留在福州家里,又硬朗朗地上路去当她的总指挥和总监代表!因此,当她再次迎着女儿惊愕的目光时仍旧毫不动容。

女儿不知道,妈妈在1993年就诊查出了子宫肌瘤。她本来期盼妈妈完成手头的工程就能回家,可是年年月月一个连一个的活儿把妈妈一次次逼出福州市,她们难得温馨的家!而许莹则计算着,1993年她接任泉厦高速公路总指挥,三年完工,也就是1996年,她就可以为自己安排一次做手术的时间了。没想到,1994年她受命出任总监代表,1995年又赴欧洲参加世行高级监理工程师业务培训,竟躺倒在了异邦的土地上!

这样的“躺倒”已经不是第一次。1969年她14岁回山西老家插队时,不是累得躺倒在过白花花的棉花地里吗?1973年她18岁被分配到福建乡村二度插队时,不是因为连日肩挑百余斤的木粪桶而几次栽下田埂弄得满身满脸是粪吗?

当年,她妈妈像被割倒的草一样倒下去了,经历过无数批斗和羞辱;她爸爸,“文革”前的副县长,饱经沧桑,侥幸存生。12岁辍学的她,就从那时开始铸造自己无人把航的生命,铸造自己已经满满吮吸了爸妈刚直不阿元素的品格。

1995年冬天,她到底被送进医院。可是,一个月之后,她又站起来了,带着以国际“菲迪克”管理体制武装起来的监理工程师队伍,又风尘仆仆地奔波在泉厦高速公路上!她的名字叫“许赢”,她不幸倒下一忽儿,可立即就会站起来!

听说许莹是全国最早的而且是当时唯一的女总监代表,听说国家已在90年代的企业全面推行“监理制”,我问许莹这活好不好干?她对我说,难的不是活,是让你横竖躲不开的那种男性偏见!她讲了一件事。

1993年冬,世行专家雷甘壁前来考察她这位中方总监理工程师代表候选人。一见面,雷甘壁就问:“许小姐,您作为代表,有没有权力对手下职员奖惩乃至除名?”许莹矜持地笑笑,她没有摸透专家的底牌。有位中方官员代答道:“当然,许小姐当然有这个权力。”

雷甘壁的谈锋甚为犀利:“可是,中国男士都难办的事,许小姐能干?”

刹那间,女性的意志力昂起了头。多少年来,那不可丈量的男性蔑视就是这样围着女人转呀转,它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甚至不分国界不分民族,就连优秀男人也不能全然摆脱那个狭隘意识的网!许莹到底是许莹,她灿烂地笑笑,反问雷甘壁:“我们女士哪一样不如男人呢?”

如果是男人,也许能在病痛时躺倒歇息,而女人则不行。只要许莹躺下,笃定有人说到底是女人嘛不行的嘛。许莹想:我到底要让你老雷看看行不行!

女总监代表掌管起数亿美元的国际贷款。就在那间“集体”宿舍的办公桌上,她签过无数支票。公路工程承包人对她说:许代表,你签一字值千万金啊!许莹心里说那是。

泉厦高速公路是国家重点工程,承包人全是投标中标的国营企业干将,许莹往日的同行。好几次,女总监代表拎着饭盒去工地食堂买饭或者干旁的什么事,就有谙熟的老同行碰巧跟上来,悄悄塞给她一个红包,捎上一句:多多关照!一个工程,他们敢送上10万元。福州大学土木建筑系毕业的许莹当然拎得清这些数码码,送上10万元的人,一定想得到千万元!她笑道:我身领监督管理之命,哪敢消受!随手就将红包往老同行手里一拍。

令老同行气恼的事还多着哪!她常常从那个工地猛不丁抽查到这个工地。“路基没轧实,推倒重干!”她就这么对工程队说。承包人急了:“这路已经轧了四五米高,咋推?”女总监代表的高音亮嗓是出名的:“30公分一层,检测轧实了,才能再轧一层,按规矩办!”也有时,她弯腰一捻土料,会说:“拆掉,沙浆不饱满!”承包人央求她:“咱这涵洞已经砌了三四米啦,将就着吧!”她头也不回:“按规矩办,拆掉!”

她监理了一个又一个工程,和一位又一位承包人吵了又吵,谁都记得她高亢严厉的音调:“混凝土不行!”“大通道不合格!”“砌石工艺不达标!”

有一次,她和一位老同行,也是承包人,在省交通厅厅长面前邂逅,两个人与厅长都很熟。她刚要微笑,那个人先就发制她了——厅长呀,许代表好不给我面子呀。

此时的许莹开心地笑起来。她和他,已经吵翻过多少次,每次都是许莹“发难”,说这不合格那不达标的,弄得他又气又恼。可许莹理直气壮:“监理”是干吗的?还不是要“监督”“管理”?他们也有握手言和的时刻,当整个工程完工的时候,许莹就和他,和一位位承包人,又拍又打,好像从来就是生死与共唇齿相依的密友!

分手时,我送许莹名片,她却为难了。筑路人没有地址,移来移去的工地就是她的家。她大概不常写信,因为她在我的采访本写下福州家址以后,竟跑出门去查问邮政编码。她这人极重感情,用车送我回到下榻的饭店,又执意送我上电梯。我们俩紧拉手,隔着电梯未关闭的门讲话。她说祝您采访顺利身体健康!我说祝您身体健康留点爱给女儿!她立时感动不已,脸上掠过一片忧愁。她说了句让我难以忘记的话:就为这个有人看我的笑话呢。

乌云不是从天空升起,是从心里。我心说:许莹啊,你是否觉得,我们这个在积习中生活了太久太久的民族,该补充进什么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