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秋,采访李素丽,碰上一场真“戏”。
21路西客站院内,早聚集了一群人。录像机高昂着头,人头机头齐刷刷地瞄准一个方向,说是等李素丽。我们北京作协的几人嘀咕上了:不是约咱跟李素丽的车吗?咋这场面?作协领队王庆泉打听清楚,急急布置:马上,1*333号车进站,李素丽和几位明星在车上,中央电视台等着做节目,咱等会儿!
人群愉快地骚动起来。倪萍下车,李素丽下车,还有江珊、史可、王洁实、尹湘杰……他们个个笑容可掬。倪萍带着她那永恒的笑容走过来:观众朋友,请谈点体会!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站得冒尖了,赶紧朝里靠。话筒移向东,移向西,最后,移向江珊。
一年前,这个人在海淀剧院的罢演,令我惊讶。我惊异于一个人竟敢如此无视其衣食父母,如此不珍爱自己的名声与艺德。现在,她笑嘻嘻地站在最惹眼的位置,来干吗?
她讲话了:“知道中央电视台有这个活动,我主动要求参加。跟了李素丽的车,感到非常非常受教育。我作为年轻演员,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曾经有过一些过失,这使很多观众失望与伤心。这是我一直非常难过的事情,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对观众说……”她哽住了,两手一下掩住了脸。我开始从心底摒去那些糟糕的印象,默默望着她。倪萍解了她的围:“江珊说不下去了,哪位观众说两句?”就有一位女职工凑近话筒:“其实,我们很喜欢江珊这个演员。今天她能对照李素丽检讨自己,这很好。希望她以后塑造出更多更好的形象!”江珊走过去,握住那位大姐的手。她在笑,两眼含泪,连连说:“我会的,会的。我要向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朋友,向我的艺术界老前辈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我会非常严格要求自己,成为一个有艺术道德的出色演员!”她握起拳头,贴在自己胸口。李素丽带头鼓起掌来。
后来,我听说,李素丽在汽车上就开导了江珊。后来,我知道,在倪萍制作的“艺德”节目里,老艺术家李默然和赵忠祥都认为江珊的检讨“不容易”,“应当表扬”。
李素丽的道德光彩辐射到了演艺界,谁能想到?
二
我们到底历经了“不惑”。采访李素丽是任务,咋个写,却要凭我们的心来认定。车还没进始发站,扛提摄像照相机的中外记者作家,已经装满了一车厢。不相识的采访人大概全想起“喧宾夺主”这个成语,一上车,就都乐。那时,车上还没有一位乘客。我选了个便于观察李素丽的座位,心想看她怎么对付吧。
第一站。后门上车的只有一位50多岁的妇女。她边蹬梯边说:“我等老半天啦,就想搭李素丽的车。”李素丽笑容满面:“我就是李素丽,您好!”妇女说:“我坐车去医院瞅病,这腰疼得不听使唤。”李素丽立马说:“那我得给您找座儿。”我应声站起。李素丽显然习惯了“眼到手到”,她高声亮嗓地道谢,走下售票席扶妇女落座,而后说:“下车时候,车停稳,您再站起来。”那神态仿佛是女儿叮嘱妈,自然极了。妇女说:“你跟电视里一个样儿。”李素丽随口道:“不好看吧?”我笑了。李素丽居然向我做了一个怪脸,是那种只有熟人间才能有的表情。她把眼一眯,鼻子一皱,对我说:“挺丑,是吧?”我突然觉得她像个调皮的小妹妹,也突然生成了一种感悟:生人间的距离就是这样拉近的!
我凝视着窗外。有一件事使我从来注意保持与窗玻璃的距离。几年前的夏天,我乘坐××路,司机在东单路口急刹车,晃掉了我身旁的窗玻璃。那时,我正坐着,毫无准备,立刻,手指血流如注,绸裙也是横七竖八的口。之后,我自己去医院治疗。一个夏天后,缝合九针的指肚变了形,连素常戴的戒指也送不进去了。我不平过,给公交总公司写了信。而后的结果更糟。××路的白队长到家里来,持着一纸写好的协议要我签字。大意是司机无责任,该车队出于人道,一次性补偿乘客50元,今后概不负责。我不接受,白队长火起来。说我不签字,司机扣奖金,全队跟着如何。而后,亮出了最厉害的一招,久坐不走,叫你吃不上饭,干不成事。我败了。在那纸明知是撒谎的文字上违心签了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坐过那路车。我思考过职业道德问题,也想写成小文,可到底罢了笔。因为全北京人有过如我遭遇的人毕竟不算太少,人们在漫漫生涯中习惯了服务行业的不服务,习惯了挨呲儿看白眼。而后发生的震动文艺界的海淀剧院罢演事件,不也由于当事人在“服务”、“不服务”的选择上摆错了位?
李素丽还在忙,还在说。有了她,车厢里全是笑容。我不由得想,一个人的道德风范创造出了整个车厢的文明氛围;如果我们执政党的上下成员(先不说各行各业)能够自持自律,那种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底蕴的现代文明道德意识,不是能够成为全社会善性运行的人际契约?不是能够成为人们从善如流、见贤思齐的自动律条?
又一站。几位乘客上车。一个男孩径直走近售票席,仰脸望着李素丽。孩子妈妈说,她这儿子不看李素丽不吃饭。大伙儿笑起来。李素丽赶紧给孩子找了个座儿,边撕票边说:“看清李阿姨了?回家吃不吃饭?”孩子心满意足地说:“吃!”李素丽说:“这就对了,好乖!”我看着李素丽笑,笑她轻松自如地就把老少人们的心拢到一块堆儿了。
李素丽把眼睛一眯,鼻子一皱,冲我乐。之后,她打开播音器:“乘客同志们,本车从西客站开往西直门,请您坐好。我现在走到您身边售票。”她的音色圆润动听,声调顿挫有致。等她闲下来,我问她是否学过播音,她摇头说没有,可年轻时候真想当播音员。我又问她是否遇见过不讲理的乘客,她说有的呀,就讲了下面的例子。
有一次,她验票。走到一位小伙子身旁,那人不掏票,反而冷语道:“有什么了不起,臭卖票的!”搁别人,兴许一场架就吵上了。李素丽不改常态,还是笑着说:“我看一眼您的票好吗?”小伙子仍旧不理。我问那你还验票吗?李素丽说得验呀。于是,她就等。小伙子绷不住了,沉着脸把月票一晃。李素丽是干这个的,早看清了。她和和气气地说:“谢谢,请您收好,欢迎您再乘21路车。”讲到这儿,李素丽笑起来:“他急我不急,他就没脾气啦!”
前方是红绿灯,车停下来。李素丽又打开播音器:“乘客同志们,现在路面堵车。为了使大家不感到烦闷,我为您准备了些报刊,哪位同志想看,我给您送过去。”有记者问是当天的吗?李素丽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记者又问什么报?李素丽说是我们公交系统的报。
李素丽离开座椅,我这才发现,售票席的折叠椅根本没放下来,她一直是靠在椅垫上工作。无疑,这个高度,使她便于观察车厢内外的情况。李素丽捧着报纸,穿行在乘客中间,嘴里叨唠着:您看报纸吗、您呢?车又动了,李素丽挤回来,拿起播音器:“汽车就要拐弯,请您扶好坐好。”
我提出一个早想了解的问题:“素丽,你当了劳模以后,同事对你的态度有没有变化?”李素丽马上回答:“和原来一个样,大家都和我好,我也真心待大家。”我想起刚才见到的一个场面。电视台做完节目后,几位姐妹迎上李素丽,一个嗔怪道:你怎么老穿这件衣服?另一位搂着她的肩膀说:下次不许穿这件,换那蓝的!李素丽伸伸舌头,直笑。我当时就想,社会舆论能够炒红一个人,也能压死一个人;李素丽荣辱不惊,把自己看成一个普通人,不容易。李素丽又笑了,她对我说:“我离开60路时,同事给我送行,一顿饭,您猜吃了多长时候?”我还没吱声,她就说了:“从上午九十点钟,吃到下午七八点,舍不得分开呀。”我知道,她那时就已经拥有一摞数不过来的奖状奖章了。
李素丽把身子探出窗外,热情地对谁喊:“您慢跑,我等您!”车进站,只见站上黑压压一片人。李素丽笑着向车里动员:“咱们每人挪半步,下面人就全上来了,好吗?”没人应,可大家都顺从地往里挪了挪。李素丽见最后一位乘客蹬上梯,就说:“关门,好吗?”她喜欢用“好吗”,口气是在商量,让人听起来怪舒坦的。
李素丽又拿起播音器:“乘客同志,不论您来自祖国的任何地方,我都会用北京的热情迎接您,使您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车内备有医药箱和针线包,以备您不时之需……”
有位中年男子大声说:“李师傅,我打郑州来,坐了你的车,明白劳模是咋当的啦!”李素丽赶紧伸出手说:“谢谢您!”这时,一股和煦的语浪缓缓流遍全车厢,人们交口称赞李素丽。她呢,显然有点受不住了,笑着,向我伸了伸舌头。
我想起刚才会议室里的采访。一位外国记者问:“你与过去的劳模相比,有什么不同?”李素丽答:“过去能吃苦就是先进,今天的标准不同了;我要求自己具有90年代精神,保持自律性的道德准则,很好地为人民服务。”问:“你工作15年最大的体会是什么?”答:“热爱我的岗位,每跑一趟车都有一种新的感受。”
车厢里热热闹闹。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新问题:如果有人不喜欢热闹怎么办呢?比如有人想思考问题,想看书,想眯个小觉,想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临时给自己营造一方休憩的天地,李素丽怎么能满足这部分人呢?我知道我想多了,等北京城的大多售票员卸掉冷面孔,再来想“热”的问题也不迟。
终点站到了。一帮航空小姐围住李素丽。我想,聊了一路,还没告诉李素丽我叫啥呢。本想递个名片,但又想,她不会记住我的,因为她对谁—对江珊,对郑州人,对我,对我们大家,都这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