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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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一辈子,一句话

不止一次听她诅咒她的丈夫,那个给她一生带来无限屈辱的男人。她瘦小的身子,倚了门框,眼望着远方。一排房屋后,是辽阔浩渺的天。她嘴里不停地骂着:“那个老不死的。”恨是绕在嘴边的,眼睛里,却写满疼痛和茫然。

在她的骂声里,她的男人,早已骑了摩托,一溜烟地离开了。儿子牵不住,孙子牵不住,家牵不住。她知道,他又去会他的相好了。那个他爱的女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如鱼骨,横亘在她的喉咙里,每吞咽一下,心就跟着痉挛一回。可她又能如何?她牵不住他的人,牵不住他的心,除了诅咒两句外,只能守了门望,从黑发,到白头。一路的年华,如开败的花,簌簌落下。

他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哥哥。那年,她才生下大女儿,他哥哥突然暴病身亡,她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哭得死活来,那时,她不过二十二三岁,是一朵开得正好的花,饱满盈润。

没多久,给她说媒的陆陆续续上了门。公公婆婆怕她改嫁后,会带走他们家的血脉,竭力撮合她和他——比她小八岁的小叔子,成亲。她正凄惶失措,不知前路如何去走,想着日后若有公公婆婆扶持,总强过另嫁他人,遂答应了。他却抵死不肯,因为之前他早已有了喜欢的人,两情相悦着。他一连跑出去好多天,再归家,被父母强行关在房内,跟她拜了天地。

婚后,她恪守着一个做妻子的本分,给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侍奉公婆。他却很少正眼看她,在家时,大抵是沉默着的,如一截失了生机的树桩。更多的时候,他不归家,他把他的热情和爱,给了他爱的女人了。

也有过抗争,她跑去找那个女人。女人不屑地睥睨着她,说:“我从来没有纠缠过他,有本事你让他跟你回去呀。”她气结,却无奈何。他知道后,给了她两条路选择,要么离婚,要么保持现状。她是个传统的女人,看着一双稚嫩的儿女,看着年迈的公公婆婆,到底狠不下来心,隐忍着把日子过了下来。

这一过,就过了大半辈子。儿女都大了,各自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他还是极少归家,偶尔回家,也只是蜻蜓点水。她慢慢死了心,对他的恨,越来越彻底,只要有人一提及他,她就满腔怨恨地骂道:“那个老不死的。”

一天,他突然归家,气色很不好。儿子陪他去医院检查,竟是肝癌,晚期。她听到这消息,怔住了,好半天才梦魇般地喃喃:“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他在家安顿下来,哪儿也不去了。她为他铺床,用的是他们结婚时的毛毯,那毛毯只结婚时用过,后来就一直被她锁在箱底。几十年了,毛毯还簇新如旧,上面绣着的一对鸳鸯,还在快乐地戏着水。她的手轻轻抚过那对鸳鸯,泪水止也止不住,潸然而下。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原来,心里是存着念想的,想着他回家,和她在一起。

他们终于厮守到一起。大多数时候,他躺在一张藤椅上养神,身上盖着那条毛毯,看着她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屋外的阳光,悄悄地落。窗台上,有她养的一盆金橘,上面已挂了不少的果。他的脸上,现出笑来。

精神气好的时候,他会跟着她,一步也不离,帮她接接拿拿。两个人,很有点老夫老妻的样子了。她从未如此满足过,把多年前鲜亮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出来,穿给他看。她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些偏方,哄着他吃下去。且瞒着他去庙里许愿,只愿他能陪她久一些,再久一些。

然终究无回天之力。弥留之际,他的眼光,久久停在她脸上,手努力伸向她。她赶紧伸过手去,他紧紧握住,仿佛拼尽全身力气,来握一生的愧疚。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对不起了。”

她愣住,呆呆看着他,没听明白似的。他又重复一句:“对不起了。”她突然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心里面多年垒起的壁垒,訇然倒塌。她守了一辈子,就为等他这句话。

他冻僵的心,突然回暖,漫天漫地的雪花,也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