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让我的焦虑渐次平复,那些本以为难以忍受的等待和期望,都变得可以接受了。我变得从容起来。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目光所落之处,我都疑心那儿曾经刚刚走过蔡文良。指不定哪一刻,我们的目光就会重逢。
我一定是疯了。
我只犹豫了十分钟,然后匆忙地翻找我的身份证,我所有的银行卡,拎过我的包,匆忙地出门。
我追赶上蔡文良的表妹,努力使自己显得很平静,“他现在在哪?”
她淡淡一笑,“你以为,他那脾气,会告诉别人他在哪吗?”她轻叹一声,“他给我打过电话,但没说在哪。现在公司都只由周副总在负责。他是存心要消失。”
我想一想,问,“他会不会去他爸妈那?”
她迅速地答,“百分之百地不会。”她脸上浮起惆怅的笑容来,“他母亲很害怕看到他们。”
我鼻子发酸。每个人都以为他拥有一切,因此恣意挥霍人生。其实他真正可怜。
女孩提醒我,“你们曾经最想去哪儿?”
我愣住了。
她轻叹一声,开车走。不一会儿,车子便完全消失在渐次明亮起来的晨光中。
我的手机响了,是沈嘉榛。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要怎么跟他说?我对我自己说,现在还得及。幸福的家常生活,距我触手可及。
我摁断电话,转而给他发短信,“不好意思。嘉榛。我很抱歉。我不能跟你结婚了。我非常非常抱歉。”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
他的电话和短信接踵而至。“为什么?”他问。
夏欧的。美美的。靳总的。
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我关掉手机。
我们曾经最想去哪儿?
他曾经提议说,“我们去海边吧。”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对。海边。他也许会在海边。
转瞬我又犹豫起来,他会在哪一个海边?全中国这么大,全世界这么大。我要上哪条大海边去找他?
我想得头痛,重新把手机打开,拨通了蔡文良的电话。他的手机并没关闭,但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给他发短信,“你在哪?”“给我电话。”“你个破人,你别想这样一走了之。”“等我找到你,你就死定了。”“你在哪,文良?”
我确信他能看到这些短信。当然也能看到我的号码。像我一样,看得到沈嘉榛的短信,看到得他们所有人的来电。
我左思右想,还是给周副总打了个电话,听到是我,他并无意外,“嗨,宝儿。”
我想得很简单,蔡文良总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公司摆在这里,他怎么也要过问一下。
我直截了当地问,“蔡文良在哪儿?”
周副总轻咳一声,“我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
他至少知道他在哪个城市。
周副总说,“他只说要周游世界。”
我坚持着问,“现在在哪儿?”
周副总叹息一声,让了步,“一个月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手机上显示来电于东海。”
我松口气。
我听说个这个城市,距离省城应该并不算得遥远,好歹让我感觉到了一点亲切感。
我说,“谢谢。”
周副总说,“现在不一定就在东海。”
我知道。不过,我总得试试。
我叮嘱说,“要是他再给你电话,麻烦转告我一声。”
他没再多说,“祝你好运。”
呵,城市多么小,谁都知道大抵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事不关己,便闲闲地高高挂起。
这便是生活。谁没有了谁,地球也照样运转。太阳每天仍旧升起。
我立刻打车到车站,买了一张直抵东海的快巴车票。
十一点的车。
我的手机经过一轮短暂的安慰,重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先是夏欧,她压低着嗓音,“你丫疯了啊。这也许真是你最后的退路了。你就这样把它给封了。你确定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我老半天答不上来。
最后还是她自己怅惘起来,“算了。”
她总算还记得我骂她疯了的时候。
总有这样的时候,我们不顾一切,摒弃所有,明知是深海,却义无反顾。
她说,“祝你好运。”
从头至尾我没说一个字。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醉过的人才知酒浓,爱过的人才知情重。原来是真的。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挂了电话。
然后是美美,这个后半生才出现的妹妹,她抱怨地唠叨,“你倒潇洒,扔这一大烂摊子给我,晕死我。我告你,别想几句好话就打发我。我要现金!”
我再忧愁也禁不住默然笑。
连陈良也给我打来电话,“宝儿!”像是许多话堵在胸口。
我有点惊奇,“不是吧,连你老人家也给惊动了?”
他说,“想知道的,总能知道。你的消息我都知道。”
我苦笑起来,“不许再说这种话来盅惑我。”
他说,“我可能有点妄想,不过我一心一意把你当亲人。”
我只好说,“谢谢。”
他沉吟一会,“其实我见过蔡文良。”
我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在哪儿?”
他答,“就在几天前。我有事去了一趟广州。非常偶然,竟然碰到他。”
我的心砰砰狂跳。
很艰难地才问出来,“他说了什么?”嗓音不由自主地暗哑起来。
陈良说,“他要去东海。他好像在那儿买了套房子。”他犹豫起来,“他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很平静的样子,可总让我感觉,他全身都透着一股子生冷的绝望。”
我努力地笑起来,“你这文采应该去写小说。”
他轻笑一声,说,“其实我还真没资格评判你,我想说的只是,我羡慕你。宝儿。不管是错是对。我真正羡慕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不管不顾,还真带了一股子十八岁时的勇猛无畏。到了这年纪,还能如此率性,其实让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世间爱情并不是唯一,对男人来说,更是如此。他想要告诉我的,无非这个。
我抬起头来,正值广播已经号叫上车。我站起来,上车。找到座位坐好了才发现,沈嘉榛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盼你日后能亲自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的眼睛酸涩起来,这个余地留得多好。
我没回复,闭上眼睛。
昨夜一夜没睡好,实在困,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梦里也能感觉得到司机刹车加速,车载录像里的打杀声,身后乘客的咳嗽声和大笑声。
我梦到了蔡文良,他就微微躬着身子,专注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发,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你这个傻鸟!”
我不由得一笑。
这么一笑,便醒了。
这才发觉,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乘客们正络绎不绝地扯下行李下车去。
我急忙站起来,瞥一眼腕上的表,已经是下午四点。我竟然睡了近五个小时,真难得。
一走出车厢,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让人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的鱼腥味。
这是我第一次到东海。东海地处亚热带,阳光充沛,雨量充足,植被丰茂。全年花繁叶绿,四季瓜果飘香,是一个浪漫的海滨城市,它拥有全中国最负盛名的海滨带,每年都吸引着数以万计的游人前来观光游玩。
我无数次在旅游宣传单上看到过它的名字以及宣传画。甚至还梦想过,在海滩上举行一场婚礼。
只可惜不过想想罢了。虽然身处省城,距离它并不是太遥远,竟然一次也没有来过。
有出租车司机开着车过来,殷勤地问,“靓女,去哪儿?”
我顺手打开从快巴上带下来的宣传画册,随意在众多的酒店里点了一家,“聚光大酒店。”
后来才知道,这城市的市区并不大,要去哪儿,甚至打个三轮车就可以。聚光大酒店距离车站并不远,但狡猾的出租车司机愣地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收了我二十块。丫还很好心地提醒我,“靓女,一个人出门在外,可不要乱和陌生人说话。”
后来知道他多诓了我十元的车钱,不由得对这番话啼笑皆非起来。唔,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应该是这个意思才对。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酒吧。
我打定主意,一间间的酒吧,找着去。他如果不改脾性,我总能遇到他。也许机率不大,但总算聊胜于无。
这间酒吧就在酒店附近,规模挺大,我独自一人在里边坐足整三个小时,共计八名异性前来搭讪。独身女人在酒吧里,其实就像一面昭显着我很寂寞的旗帜。我也寂寞。没错。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的寂寞只有一个男人可以排遣。
回酒店的时候我有点醉意。在阳台吸了许久的烟,我想我可能搞错了,蔡文良即便要泡吧,也会选择一些规模小点儿的,不为人注意的酒吧来泡。第二天清晨,我雇了辆三轮车。
三轮车可谓是这城市的一大经典景观之一,车主都刻意把车身装饰得很是漂亮,甚至装有长长的珠帘,遮挡住坐在车里的乘客。车厢里开有一扇小小的可推拉的窗,把窗拉开,城市的美景尽览无余。
我哪有心思看什么美景,目光只顾寻找着酒吧类店铺。
车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得知我要找人,直摇头,“妹子,你这样子找八百年也找不着。”
我不服气,“为什么?”
他说,“有些人,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一辈子,也见不着一面。只靠偶然,是碰不到我们想要见面的人的。”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一个车夫也能这般聪慧?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清华高才生还卖猪肉呢,我好歹也是个大专生。”
我被他逗笑了。
他真心实意地劝我,“算了。”
怎么算?说出口的话要怎么收回?付出去的真情要怎么计算?被霜打过的叶子总有痕迹,被水淹过的土地总是格外松动。
晚上我照例又去了一家酒吧。照例喝得微薰。照例毫无收获。
我仗着酒劲,很愚蠢地跑去问酒推,“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长得不错。爱穿白衬衣?”
酒推大约见过太多这样借酒装疯的女人,很镇静地答,“这种男人,遍地都是。姐姐要找哪一个?”
我愣住。
原来,在我眼中独一无二的他,哪有那么稀奇。
走出酒吧,我就吐了。
我自己都惊讶不已,我哪里仅只这么一点酒量。
我想起大专生车夫劝我的,“算了。”
我拿出手机来给他发短信。
“天黑了。你好吗?”
我就不信他会一直不看手机。他既然开着机,就意味着仍然想要得到来自亲人或者朋友的消息。我敢肯定,他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嘴角带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手里拿着手机,一条信息一条信息地点开察看。
短信刚显示发送成功,手机就响了。
是美美。
她口齿清晰,“据说许真有个朋友就在东海,挺神通广大的,找个人应该不是问题。”
我素来没有及时删除短信的习惯,所以很快地就翻出了许真发来的那条短信,照着号码打过去,许真很是惊讶,“呀,宝儿!”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有点事想麻烦你。”
许真便笑了,“我的荣幸。”
我便后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的不是骗人的。换在从前,我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要有事相求于许真。在我看来,她只是我的生活中一个匆匆过客。像在快餐店里偶然同桌的路人。我从来不期待彼此的生活会再有交集。命运真喜欢捉弄人。
我说,“我在东海。我想找个人。听说你在东海有个朋友?”
许真迟疑一会,说,“这个朋友,你也认识。”
我吃一惊,“嗯?”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叶开。”
我要想一会,才醒悟过来,这个叶开是谁。
这个叶开,就是我的初恋男友。那个因为一壶开水就被许真抢了去的混账东西。
我忍不住再次表示了我的惊讶,“啊?”
许真说,“我把他的号码短信你。”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起来,“宝儿,我总以为你足够潇洒,其实骨子里,你最计较。最看不开。”
她轻笑一声,“祝你好运。”
挂了电话,我愣了许久。然后,拨通了许真发过来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有人接上,“周宝儿?”
他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吃惊得结巴起来,“嗯,我,是我。”
他笑,“许真刚给我发短信。”
我几乎感激涕零了。
他说,“你想找谁?”
我迟疑一会说,“一个叫蔡文良的男人。听说他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我想麻烦你,看看能不能查到这房子的具体所在。”
他说,“呵。没问题。”他停顿一下,“在此之前,能不能允许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立刻就想到了许真说的话,“宝儿,我总以为你足够潇洒,其实骨子里,你最计较。最看不开。”
我于是说,“好。”第二天午后,我见到了叶开。
午后的咖啡馆,很是宁静温馨。音乐声隐隐约约,连服务员的脚步声也轻微得几不可闻。
相较于从前,叶开长胖了一点,和他现在的年纪恰相吻合。从前的清秀稚气褪尽,显得成熟儒雅。看得出来,日子过得不错。腕上戴着一只手。毫不张扬,却品位十足。
看到我,他站起来跟我握手。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他这么一说,我才惊觉,真的,好久不见。屈指算来,竟有十年。
我笑着取笑,“是吧。你抛弃我已经漫长时日。”
他也好笑,“咄,小气。”
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正放松下来。
十年的光阴,再多怨怼也足以渐次消除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深切相爱就已劳燕分飞。真好。不然永远也不可能把酒言欢。
他忙着给我的咖啡里加糖,我说,“没关系,我喜欢喝不加糖的。”
他看我一眼,“加点糖的好。不必要的苦不必喝。”还挺意味深长。真让我怀疑,许真并不仅仅只短信给他我的手机号。
我岔开话题,“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他不答我的腔,“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等了十年,才有这个机会。”
我强笑道,“你太可恶了,非要提起我的伤心事。”
他瞥我一眼,“你没骂我,真让我挺失落的。”
我真正笑出来,“你感觉这么良好?”
他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正经起来,“我今天早上就帮你查了一下,本市比较有名的房产,登记在册的查不到蔡文良这个人。”他微微皱起眉头来,“让周宝儿这么花费心思寻找的,应该不是个等闲之辈才对。如果真买房,不会挑着些烂簸箕将就吧。”
我的心沉下来。
怎么可能。
我一直信心满满,觉得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等着我发现。等着我到来。我没有想过会真的失去他。在我的想像当中,无论多长时间不见面不联系,他也总不会走远。他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陡然间,像是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从此默默地,悄无声息地,退出我的生命,再无踪迹可寻。
茫茫人海。我要站在哪儿,才会与他不期而遇?
一时间我茫然不知所措,握着咖啡杯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叶开很是同情我,“如果有缘分,总会找到他。”
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安慰多么软弱无力。什么叫缘分?有时候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们就固执地自以为是天注定的缘分。
他的手机响起来,“嗯。是我。什么?哦,那我马上回来。”他挂断电话,很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我老婆有点不舒服,我得回去一趟。”
我急忙说,“那你快去吧。”
他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她怀孕了。”他解释说。
我吃了一惊,“呀,那恭喜你了。”
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洋洋的神气来,不由自主地袒露心声,“人到中年才觉得,钱再多都是假的。有个家,有妻有儿,最好。”
一般人哪会说这种话。只有心里有底气的人,才敢蔑视金钱。
从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他匆匆横穿马路的背影,他轻轻扬手,随后踏进了一辆红色的轿车里。
我无处可去。
坐了许久,决定去海边碰碰运气。
从市区到海边,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
车子渐渐驶离市区,空气中那股刺鼻的鱼腥味,越发浓重起来。天色纯净,道路两边尽是高大的椰子树,在黄昏缓缓张扬起来的热风里,树叶发出刷刷声响。
我随人流下了车,并没有进入公园,虽说公园里有举世闻名的漫长海滩,但我想蔡文良决计不会呆在喧嚣的人群当中。他就是那种人,得意的时候不怕张扬,但颓丧的时候决计不会落入旁人眼里。
我选择了随意行走。事实上很多游客也在公园外的海滩上留连,比起公园里的热闹,这里的海滩多了几分萧瑟几许清冷。
海面辽阔。波涛阵阵。
夜色不容置疑地覆盖下来。
人烟渐渐稀少。晚风渐次沁凉。
我缓缓蹲下身去。沙堆里,一群小螃蟹奔来没去。
我看到我的泪,一颗颗地,滴在沙上,微小一涡。又微小一涡。
蔡文良,你在哪?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在东海就呆了快一周了。
叶开倒是时常打来电话,他老婆有流产迹象,住进了医院,一直处于很紧张的保胎状态。
我禁不住取笑他,“原来这么爱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