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想拒绝,“今天有点不舒服。”
靳总不给脸,“少来这一套。他们好像还有单生意给我们做。你表现好点儿。”
表现给谁看?周副总?一般新腾的具体业务都由周副总负责。可是我和他,应该算是已经把脸撕破了吧,还要怎么表现?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君命难违。靳总甚少对我有要求,我总不能真以为自己真的就能怎么着。他会做人,我非得比他更懂一分。
于是早早去“美味”订桌。这家餐厅距离公司挺近,装修得也还颇有品位,公司常在这里晏请客户,面子上也算过得去。
去得多了,连收银的小姑娘都认识我,笑吟吟地叫我,“宝儿姐。”恁听恁别扭。
我其实不喜欢我的名字,叫什么不好,叫宝儿。一听就特矫情。
我的母亲。我忘了说,我只有母亲。从我懂事,我就只有母亲,我猜她纯纯粹就是顺口叫我,宝儿。叫着叫着,就懒得再动脑筋想个别的什么字做我名字了。
她开着一间小小杂货店,是个漂亮的老板娘。她是我的母亲,我总不好评论她的私生活是否检点,但我亲眼目睹,她坐在柜台后,总有绝绝不断的男人来买东西。后来,她的小杂货店变成了一间小超市,请了两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做促销,自己收银,还是很潇洒的。
钱不算多。但也没有吃过苦。
她不爱管我。许多时候我疑心我们俩的关系,我是不是真的是她的女儿。十二岁,有同班的男生给我写信,我塞在书包里给忘了,她无意中看到,轻描淡写地瞄一眼,丢到一边,什么话也没有。
再大一点,她对我更是不闻不问。我如果没有要求,她也想不起来要主动给我些什么。
我也习惯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学业和工作,我都自己操心。
偶尔也打个电话,却像是没什么话说,讪讪一会便挂断。
我燃支烟。小姑娘自觉地给我上杯冰水。我记不住她叫什么,有心搭讪两句,最后还是算了。这些年轻的女孩们都长得差不多,一个个青春逼人,让人心生形秽。
只坐了一会,就看到了靳总。
很意外,一直没有别的同事到来。靳总身后紧跟着的,竟然是蔡文良。
我心里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蔡文良看我一眼,促狭地问,“宝儿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这话太暧昧了。
我瞅一眼靳总。他像是充耳未闻,拿出手机打电话。这只老狐狸。
我轻咳一声,“蔡总管得真宽。”
我的话音刚落,靳总就像被茶水呛了般,狂咳起来。
我也不蠢,立刻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形意味着什么。这位蔡总,分明是对我有点意思,这点意思,他也并不想掩饰,不不不,他不仅不想掩饰,他甚至在利用工作上的便利,试图达到目的。
我觉得有点可笑。见多了对我有意图的男人,我也大致晓得,他们不见得是真喜欢我,只不过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碰着碟野菜,顿时就垂涎不已。无非新鲜感使然。
我冲蔡文良嫣然一笑,“不知蔡总喜欢吃些什么?”
说话间,周副总匆匆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大约是不曾料到眼前这情形,愣了愣。
我笑吟吟地招呼他,“嗨,周副总,这边!”
周副总轻轻晗首,走近来。
蔡文良恰好淡淡地说,“宝儿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周副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聪明男人大抵都知道,这世上什么女人都可以动,就不可以动自己老板的。
我自以为经验老道,却也被蔡文良的话弄得有点纳闷起来。他这样子,倒像是故意地,分明是要送我一个人情。
一餐饭吃得好不尴尬,三个男人不着边际地聊,我只顾埋头吃我最心爱的糖水芋头,突然听到蔡文良说,“宝儿真好胃口。”
我猝不及防,一口芋头呛在喉咙里,顿时狂咳起来,泪水都狂飙出来,蔡文良递张纸巾给我,诧异地问,“平时都没什么人夸奖你?”
我抬头看他,目光似箭,笑容却可掬,“他们都及不上蔡总有眼光。”
他深思地点点头,“也是,一般人欣赏不了宝儿这类型。”
周副总讪讪地搭上话来,“宝儿比较特殊。”
这猪。我还以为他会聪明一点。
果然,蔡文良眨着眼睛,“周副总和宝儿很熟悉?”
周副总顿时卡了壳,忙乱地解释,“不熟悉不熟悉。”
蔡文良转过头来,继续发问,“宝儿吃好了吗?”
我很不识相,反问,“干嘛?”
靳总又是一阵猛咳。
我继续发傻,“靳总感冒了?”
他只好摸摸鼻子,假装没听见。蔡文良轻轻一笑,“吃好了我送你回家。”
真真真。我找不到形容词了。只好说,“我打车好了。不麻烦蔡总。”
蔡文良平静地说,“我喜欢麻烦。”
我靠。他未免太有点得寸进尺,卖给我的人情我心中有数,但还真没义务陪他上演一场暧昧戏。
我微笑起来,“我得先走了,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我站起来,蔡文良也站起来,“你不舒服吗?难怪那天要按摩……”
我打断他,“蔡总不是要送我吗?”
他点点头,“我确是要送你。”
蔡文良真的把我送到了楼下,他坐在车里,看着我下车,看着我走远。
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跟我所认识的男人都有点那么说不出来的不同。但我也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来思量他。对于有钱男人,我相信他们的兴趣,却不相信他们的真心。
洗澡的时候,我听到电话在响。等我出来时看了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没理。经常有些六合彩的打电话来,问我想不想发财。发财我当然想,不过我知道仅凭一个电话我发不了财。这世上真的没有免费的午餐。
看电视的时候,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
还是刚才那个。
我接了。
是个女人。
她问我,“你是谁?”
我莫名其妙,我不客气地反问,“你是谁?”
那边安静了一下,说,“我是吴向程的妻子。”
啊。
我呆了一下。关于这个女人,我所知甚少。那些很有限的了解,都从吴向程处得来。在吴向程的嘴里,她应该是一个不接老公电话不看老公短信不管老公的贤惠妻子。在他们那样的家庭里,“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是常态。
这个电话,真正意外。
我有点结巴,“你,你好!”
她说,“你好。”她很平静,比我更有风度,相比之下,我显得猥琐起来。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她顿了一顿,“向程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吃了一惊,却也不过想着,不过一场身体的病痛,谁都有过,不见得怎么大不了。
她随即说,声音低沉下来,“癌症。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
我惊得捂住了口。
她说,“他还不到四十岁。” 声调低得近似耳语,让我莫名地想起一件悬挂着的,空荡荡的衣裳。
电话挂断了。
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只觉得四处来风,把我吹得浑身簌簌发抖。要到这种时候,我才觉得什么爱和恨,情和怨,都不过无足轻重的一缕鸿毛。
我睡不着。
一个曾经睡在我枕边的男人,我们曾经比这世间的任何人都要亲密。他的吻安抚过我的心灵和身体,我给过他发自内心的眷恋和关怀。在这茫茫人海,两个原本陌生的男女,到底要在前生累积多少缘分,才能在今世可以抵足缠绵。
我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我信命。信这世上所有一切,早已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我想了很久,始终下不来决心,到底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吴向程。
我很怕。我怕看到一个陌生的虚弱的吴向程。我怕走进一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气里,那会让我仓惶失措,觉得这人生真让人绝望,莫名其妙的,就要失去一切。
为着这种情绪,新年元旦对于我来说,是惨淡的,毫无喜庆之意。
公司里照例吃一餐年饭,我始终提不起兴趣。靳总带来了一个貌美的年轻小妞,大冷的天,穿着非常短的小皮裙,露出让人不敢直视的白嫩且笔直的大腿。
小李手执酒杯,站在我身边,不无嫉妒地说,“那件大衣,意思就是欲说还休。”
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小李也是一个时髦女子。也是。这种公司里呆着的当然基本都是时髦女子。现实生活中,别妄想真的会有丑女无敌那种事。现实生活中所不能得到的没法满足的,人们只好在小说里电视上意淫来意淫去。我总坚信丑女无敌的故事不过是一场意淫的产物。
小李二十五岁。其实二十五岁也不算得很年轻了吧,可我羡慕得要命。哪怕年轻一岁都是好的。
皮裙小美妞很识大体,一直礼貌有度地微笑。我盯着她看了很久,觉得自己真的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正如靳总所说,我要寻找一个有钱男人,像靳总一样的,一人出售金钱,另一个人负责供应青春和身体。说到底也无外一种供求关系。即便如此,我的条件并不好。我没有可倚仗的青春了,剩下一点姿色,实在也不足挂齿,我又修行不够,并不真正懂得应付男人。
也许怪来怪去,还是只有怪现在的男人,太难应付。太计较。太现实。太多情。
趁着热闹,我提前走人。
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夏欧。这厮婚后,我一直严谨遵守逢年过节不予骚扰的原则,红颜总归知己而已,需得安守本分。
可她未免也太无情了点儿,不说要咋的,至少打个电话来安慰一下我孤家寡人的寂寥身心,好歹表达一下对我的关怀之情——难道这不是朋友的义务和责任吗?
我们之所以结交朋友,岂不正因为我们伤心时有人聆听我们的哭诉,虽然快乐不见得就一定分享,但排忧解难是一定需要的。
于是我很理直气壮地骂她,“你这重色轻友的丫!”
她在电话那端叫苦不迭,“宝儿姑娘,你都不知道我如今是一步什么样的田地。”
夏欧的男人,是个传统的大男子主义那种。他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穷日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如今真成为了有钱人,从前的穷和苦就成了阳光下的一片阴霾,心里的疙瘩,喉咙里的鱼刺。
对外,他大方得不动声色,这点不动声色让人暗暗欣羡,像是他真的胸有成竹,信心十足,又有看尽千帆的轻淡。他让夏欧穿名牌,开名车,鞋子都是进口货,但在家里却是另一番模样,偶尔夏欧忘了关掉卫生间抑或客厅的灯,他总不悦。用夏欧的话来说,他的不高兴不会直接地就说出来,他只皱着眉,不说话,自己去关掉。哪怕他已躺在床上,也要趿着拖鞋下床去关灯。一次一次地,他的举动就像一根柳条,轻轻抽打着夏欧的脸,让她惭愧,让她恼羞成怒。
事实上,夏欧这个毛病和我一样,我们一个人生活得久了,总会养成在夜里把房间里所有灯都打开的习惯。那与浪费奢侈无关,而是因为关上灯的夜色里,寂寞更深更沉。
最最让人难受的是,他喜欢吃剩菜剩饭。也许不是喜欢,而是一种偏执的习惯。但凡在家里吃饭,他至讨厌夏欧把一餐未吃完的饭菜都倒掉,他总叮嘱她,“留着,我晚上吃。”或者,“留着,我明天吃。”
他的衬衣和鞋子无一不讲究,只是穿在里边的内裤,还是N年前那种卫生大短裤。
夏欧几乎悲凉地说,“从外面看,他就是一繁华的城市,脱下那层外衣,他整一个土得掉渣的城乡结合部。”
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离了两次婚了。
他为人不错,长得也还好。偏偏就扔了两场婚姻。
我听得又吃惊又好笑。非常安慰。
有男人又怎么样。结了婚又怎么样。未必见得比我快乐。
电话里,夏欧还在诉苦,婆婆来了。婆婆是个奇异的女人,抽烟,喝酒,奢爱肥肉,和麻将共存亡。每天家里必定香烟缭绕,高朋满座,全是麻将声。
还不能说。老公最放纵的就是这个老娘。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自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昂贵的地毯被烟蒂烧了洞,男人轻描淡写地,“换一张呗。”
夏欧就想,要是这些洞儿,是她弄的,他会说什么?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命题猜想。
我彻底平衡了。
于是,我笑盈盈地说,“我现在心情很好。OK。挂了。你忙你的去吧。”
夏欧骂,“臭婆娘。”
臭婆娘狠狠咬一口苹果,独自蜷在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我很爱看湖南台的小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疼她,继而喜欢她,特别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也许是因为,前男友高调地结婚了,而她的将来还是一个未知数吧。她让我想到自己,前夫早就结了婚有了孩子,而我的幸福还杳无音讯。
我的前夫。陈良。听说他后来娶了一个小姑娘。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刚迈出大学校门。一年后就有了一个女儿。
不知道幸福与否。我不得不承认我阴暗的心里暗自希望,不不不,他哪怕看上去拥有全世界,也不会幸福。因为他离开了我。
深夜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心里已经没有了惊喜。我本来也期待着,也许会有人,在这个所谓的佳节里会想起我来,哪怕仅仅是用一个暧昧的电话调戏我一下,共同打发一小截无聊时间,也是好的。
但凡等待得太久,再渴望的结果也不会让人更觉惊喜。
我都睡意朦胧了,完全遗忘了刚才那种巴巴等待的心情,只觉手机刮噪,什么人这么无聊。
手机有点不依不饶,我只好扯开被子,闭着眼睛摸索着找手机。
那头是个男人,他说,“开门!”
我被这两个字吓醒了。
我蓦地睁开眼睛,仔细端详手机屏幕,确定这确实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并不认识这么一个神经病。
我没好气地骂,“你有病啊!”
正要摁断电话的瞬间,那头口齿清晰地说,“我是蔡文良。”
我腾地就坐了起来。
这男人可不是疯了。
这些天,他没声没息的,我以为他至少会寻找机会与我进一步暧昧,他的杳无音信,还颇让我感到了一点失落。
就在我把这个男人抛诸脑后的时候,他却突然像雨后的春笋,又嗖地冒了出来。还整了个颇让人惊讶的出场。
我警惕地说,“你想干嘛?”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了蠢笨。他想干嘛。他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地给我电话,要我开门,他能干嘛?兴许在外头晃荡一晚上,吃饱喝足,趁着酒意,突然想起这么一个女人来。于是前来骚扰一番,看看是否有便宜可占。
没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至少我还能让一个男人突然间想起来。让我把这当成一种荣幸好了。
他在电话里答我,“开门。”
紧接着,我听到了门铃声,接二连三的不客气的捶门声。
我忙乱地套上睡衣,看一眼猫眼,果真是他!
我打开了门。
他进门来,身上分明带了浓重酒气。果然。
他就站在我面前,比我高了近一个头。他看也不看我,直接把脑袋轻轻搁在我肩上,耳语般说,“让我靠一会。”
刹那里,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时光像飞流至从前,非常久非常久之前,我的初恋男友,他就喜欢这样跟我撒娇,“宝儿别动,让我靠一会。”
真的就不舍得动。
曾经一度,那成了我最最喜欢的,一种拥抱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