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4.1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口五千锰。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锰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日‘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已百、人十已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人之本是纯乎天理。欲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察。迹形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波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此之万锰。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稍末,无复有金矣。”
时日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
蔡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贤,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在才力上终究有所不同。孟子把他们同称为圣人,原因何在?”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不夹杂丝毫人欲。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杂铜、铅等。人到纯为天理才为圣人,金到足色才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如同万金之镒,文王、孔子如同九千之镒,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之镒。才力各异,纯为天理相同,都可称为圣人。仿佛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上相同,都可称为精金。把五千镒放入万镒之中,成色一致。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纯为天理同样一致。之所以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轻重。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己心纯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后世之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纯为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求做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察,从形迹上摹仿。这样,知识越渊博而人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锻炼自己的金子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这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支离的困惑,对学生大有裨益。”
先生接着说:“我们做功,但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捷便易啊!”
【原文】
4.2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译文】
杨士德问:“格物之说,诚如先生所教诲的,简单明了,人人皆懂。朱熹先生聪明盖世,而对格物的阐释反而不准确,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朱熹先生的精神气魄宏伟,早年他下定决心要继往开来,因而,他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苦下功夫。如果先切己自修,自然无暇顾此。等到德行高时,果然忧虑大道不行于世。拿孔子来说,修六艺删繁为简,多少考察。朱熹早年之时就写了不少书,到晚年时才后悔,认为功夫给做颠倒了。”
【原文】
4.3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译文】
杨士德说:“朱熹先生晚年无尽后悔,他说‘向来定本之悟’,又说‘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此与守旧籍,拘泥言语,全无交涉’,这些话,表明他此时才发现从前的功夫不对头,方去切己自修。”
先生说:“是的。这正是人们不及朱熹先生之处。他力量大,一后悔就改正。令人惋惜的是,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平时诸多错误都来不及改正。”
【故事】过而能改的周处
知错就改,这是为人处世最重要的一点。孔子说:“过则勿惮改。”意思是犯了过错,就要及时改正。像周处一样,犯了错能及时改正,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
周处是三国东吴名将周舫的儿子。他小时候顽皮到不得了,欢喜弄枪弄棒,力气又大,看到哪个不顺眼,拔出拳头就打,还总是胡作非为。很多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没有一个不恨他,但由于出身豪门,拿他又没办法。所以,周处深为乡亲们所恨。
周处的家乡有条河有山,河中有条蛟龙,山上有只白额虎,一起祸害百姓。当地的百姓称他们是三大祸害,其中周处最为厉害。
一天,周处刚打死一家小酒馆老板的狗,正威风地往城门口走,就听到一个老头儿在连声叹息:“三害不除,人心不宁。”周处非常好奇,就上去询问老人,是哪三害,老人解释道:近年来南山出了一只吊睛白额老虎,白天里都敢出来伤人;长桥底下一只蛟龙,年年要供祭它一个童男,否则兴风作浪,不知要伤多少人命。如今又出了一个周处,横行乡里,为非作歹。连同南山白额虎,长桥水中蛟,已成为三害了,老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这周处武艺高强,要是能改邪归正,把猛虎、蛟龙除掉,该多好啊!
周处听了,一下子楞住了。没想到自己在乡里人眼里竟然成了祸害,自己真是空有一身本领。他沉默了一阵,毅然对老人说:“这三害,我一定除了它们!”
事实上,老人是故意激周处的。原来乡里人是希望周处和蛟龙、猛虎相互拼杀,两败俱伤。周处弯弓背箭,上山射死了老虎,又去下河斩杀蛟龙。蛟龙在水里有时浮起有时沉没,漂游了几十里远,周处一直同蛟龙搏斗。过了了三天三夜,周处还没有回来。当地的百姓们非常高兴,都喝酒表示庆贺。
第四天,周处杀死了蛟龙从水中出来了。他听说乡里人以为自己已死而庆贺的事情,才意识到自己平日罪恶深重,一时还得不到大家的原谅。二害已除,剩下一害就是自己了,周处悔恨不已。于是便到吴郡去找陆机和陆云两位有修养的名人。陆机不在,只见到了陆云,他就把全部情况告诉了陆云,并说:“自己想要改正错误,可是岁月已经荒废了,怕没有什么成就。”陆云说:“古人珍视道义,认为‘朝闻道,夕死可矣’,况且你还年轻,还是有希望的。”周处听后就决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从这以后,周处就拜陆机陆云为师,开始刻苦读书,认真学习,人品越来越高尚,人们也越来越尊敬他。经过严格自律和不懈地努力,后来,周处终于成为一代名将,成就超过了他的父亲。从此,周处改过自新的事迹也被传为佳话。
【原文】
4.4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至善。”
【译文】
薛侃在清除花中草时,顺便问道:“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养,恶难铲除?”
先生说:“既未培养,也未铲除。”过了片刻,先生说:“如此看待善恶,只是从形体上着眼,自然有错。”
薛侃不理解话中之意。
先生说:“天地化生,如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别?你想赏花,即以花为善,以草为恶。若要利用草时,又以草为善了。这些善恶都是由人心的好恶而产生的,所以从形体上着眼看善恶是错误的。”
薛侃问:“岂不是无善无恶了?”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理之静,有善有恶是因气动而产生的。不为气所动,就是无善无恶。可称至善了。”
【原文】
4.5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上。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即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著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译文】
薛侃问:“佛教也主张无善无恶,其间有何区别?”
先生说:“佛教执着于无善无恶,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为善,不要有意为恶,不为气所动。如此遵循先生之道,到达极致,便自然能依循天理,便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地之宜。’”
薛侃说:“草既然不为恶,那么,它也就不能拔除了。”
先生说:“如此又成为佛、老的主张。如果草有所妨碍,干嘛不拔除呢?”
薛侃说:“这样就又在有意为善、有意为恶了。”
先生说:“不着意为善去恶,并非说全无好恶,如果全无好恶,就会成为一个麻木不仁之人。所谓‘不着意’,只是说好恶全凭天理,再别无他意。如此,就与不曾好恶是一样的了。”
【原文】
4.6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译文】
薛侃问:“除草时,如何全凭天理而别无他意呢?”
先生说:“草有所妨碍,应该拔除,就要拔除。有时虽没有拔除干净,也不放在心上。如果在意的话,便会成为心体上的累赘,便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如此说来,善恶全然与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自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即为善,为气所动即为恶。”
薛侃说:“物的本身毕竟没有善意。”
先生说:“在心如此,在物亦如此。世上儒者只是不懂这一点,舍心逐物,把格物之学认错了。成天向外寻求,只做得一个‘义袭而取’,终身仅是行而不明、习而不察。”
【原文】
4.7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恨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译文】
薛侃问:“对于‘好好色,恶恶臭’,又该作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自始自终遵循天理。天理本当如此,天理本无私意为善为恶。”
薛侃说:“好好色,恶恶臭又怎么不为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