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传世藏书-喻世明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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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张道陵七试赵摐(1)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

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牢癐癐。

这四句诗,乃国朝唐解元所作,是讥诮神仙之说,不足为信。此乃戏谑之语。从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

看官,我今日说一节故事,乃是《张道陵七试赵摐》。那张道陵便是龙虎山中历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师第一代始祖,赵摐乃其徒弟。有诗为证: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

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话说张天师的始祖,讳道陵,字辅汉,沛国人氏,乃是张子房第八世孙。汉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梦见北斗第七星从天坠下,化为一人,身长丈余,手中托一丸仙药,如鸡卵大,香气袭人。其母取而吞之,醒来便觉满腹火热,异香满室,经月不散。从此怀孕,到十月满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昼,遂生道陵。七岁时,便能解说《道德经》及河图谶纬之书,无不通晓。年十六,博通五经。身长九尺二寸,庞眉广颡,朱顶绿睛,隆准方颐,伏犀贯顶,垂手过膝,龙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举贤良方正,入太学。一旦喟然叹曰:“流光如电,百年瞬息耳;纵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数乎?”遂专心修炼,欲求长生不死之术。同学有一人,姓王,名长,闻道陵之言,深以为然,即拜道陵为师。愿相随名山访道。

行至豫章郡,遇一绣衣童子,问曰:“日暮道远,二公将何之?”道陵大惊,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访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论道,皆如捕风捉影,必得黄帝九鼎丹法,修炼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师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授二语,道是:

左龙并右虎,其中有天府。

说罢,忽然不见。道陵记此二语,但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龙虎山中,不觉心动,谓王长曰:“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书藏于此地。”乃登其绝顶,见一石洞,名目壁鲁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尽处,有生成石门两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与弟子王长端坐石门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门洞开,其中石桌、石凳俱备,桌上无物,只有文书一卷。取而观之,题曰《黄帝九鼎太清丹经》。道陵举手加额,叫声:“惭愧”。师徒二人,欢喜无限!取出丹经,昼夜观览,具知其法。但修炼合用药物炉火之费甚广。无从措办。道陵先年曾学得有治病符水,闻得蜀中风俗醇厚,乃同王长入蜀,结庐于鹤鸣山中,自称真人,专用符水救人疾病。

投之辄验,来者渐广,又多有人拜于门下,求为弟子,学他符水之法。

真人见人心信服,乃立为条例:所居门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以来所为不善之事,不许隐瞒;真人自书忏文,投池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再犯,若复犯,身当即死。

设誓毕,方以符水饮之。病愈后,出米五斗为谢。弟子辈分路行法,所得米绢数目,悉开报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为神明谴责,自来首过。病愈后,皆羞惭改行,不如此效年,多得钱财。乃广市药物,与王长居密室中,共炼“龙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药,容颜转少,如三十岁后生模样。从此能分形散影,常乘小舟,在东西二溪往来游戏;堂上又有一真人诵经不辍。若宾客来访,迎送应对;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来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饮人血,每岁其乡必杀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

将到祭祀之期,真人亲往西城,果见乡中百姓绑缚一人,用鼓乐导引,送于白虎神庙。真人同其缘故,所言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兴风雨,毁苗杀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惧怕。每年用重价购求一人,赤身绑缚,送至庙中。夜半,凭神吮血享用。以此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将我代之,何如?”众乡民道:“此人因家贫无倚,情愿舍身充祭;得我们五十千钱,葬父嫁妹,花费已尽。今日之死,乃其分内,你何苦自伤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当,死而无怨。”众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条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语,把绑缚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谢而去。众人便要来绑缚真人,真人曰:“我自情愿,决不逃走,何用绑缚?”众人依允。真人入得庙来,只见庙中香烟缭绕,灯烛炜煌,供养着土偶神像,狰狞可畏;案桌上摆列着许多祭品。众人叩头宣疏已毕,将真人闭于殿门之内,随将封锁。真人瞑目静坐以待。

约莫更深,忽听得一阵狂风,白虎神早到。见真人,便来攫取。只见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红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白虎神大惊,忙问:“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摄四海五岳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灵?罪业深重,天诛难免!”白虎神方欲抗辨,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红光遍体,唬得白虎神眼缝也开不得,叩头求哀。

原来白虎神是金神,自从五丁开道,凿破蜀山,金气发泄,变为白虎;每每出现,生灾作耗。土人立庙,许以岁时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炼过金丹,养就真火,金怕火克,自然制伏。

当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许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

次日侵晨,众乡民到庙,看见真人端然不动,骇问其由。真人备言如此如此:“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损无益。”众乡民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鹤鸣山张道陵也。”说罢,飘然而去。众乡民在白虎庙前,另创前殿三间,供养张真人像,从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诗为证:

积功累行始成仙,岂止区区服食缘。

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阴德在年年。

那时,广汉青石山中,有大蛇为害,昼吐毒雾,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骚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昼行。

顺帝汉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鹤鸣山精舍独坐,忽闻隐隐天乐之声从东而来,銮佩珊珊渐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见东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车一乘,冉冉而下。车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视。车前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绣衣童子。童子谓真人曰:“汝休惊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礼拜。老君曰:“近蜀中有众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为我治之,以福生灵,则子之功德无量,而名录丹台矣。”

乃授以《正一盟威秘录》;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雌雄剑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嘱道:“与子刻期,千日之后,会于阆苑。”真人叩头领讫,老君升云而去。

真人从此日味秘文,按法遵修。闻知益州有八部鬼帅,各领鬼兵,动亿万数;周行人间,暴杀万民,枉夭无数。真人奉老君诰命,佩《盟威秘录》,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经;立十绝灵幡,周匝法席,鸣钟叩罄;布下龙虎神兵,欲擒鬼帅。鬼帅乃驱率众鬼,挟兵刃矢石,来害真人。真人将左手竖起一指,那指头变成一大朵莲花,千叶扶疏,兵矢皆不能入。众鬼又持火千余炬来,欲行烧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烧众鬼。众鬼乃遥谓真人曰:“吾师自住鹤鸣山中,何为来侵夺我居处?”真人曰:“汝等残害众生,罪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来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行病人间,可保无事。如仍前作业,即行诛戮,不留余种。”鬼帅不服,次日复会六大魔王,率鬼兵百万,安营下寨,来攻真人。

真人欲服其心,乃谓曰:“试与尔各尽法力,观其胜负。”六魔应诺。真人乃命王长积薪放火,火势正猛。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莲花,托真人两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难哉!”把手分开火头,拥身便跳。两个魔王,先跳下火的,须眉皆烧坏了,负痛奔回。那四个魔王,更不敢动掸。真人又投身入水,即乘黄龙而出,衣服毫不濡湿。六魔又笑道:“火其实利害!这水打甚紧?”“扑通”一声,六魔齐跳入水,在水中连翻几个筋斗,忙忙爬起,已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复以身投石,石忽开裂,真人从后而出。六魔又笑道:“论我等气力,便是山也穿得过,况于石乎?”硬挺着肩胛捱进石去。真人诵咒一遍,六个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动不得,哀号欲绝。

其时,八部鬼帅大怒,化为八只吊睛老虎,张牙舞爪,来攫真人。真人摇身一变,变成狮子逐之。鬼帅再变八条大龙,欲擒狮子。真人又变成大鹏金翅鸟,张开巨喙,欲啄龙睛。鬼帅再变五色云雾,昏天暗地。真人变化一轮红日,升于九霄,光辉照耀,云雾即时流散。

鬼帅变化已穷。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须臾化为巨石,如一座小山相似。空中一线系住,如藕丝之细,悬罩于鬼营之上;石上又有二鼠,争啮那一线,岌岌欲堕。魔王和鬼帅在高处看见,恐怕灭绝了营中鬼子鬼孙,乃同声哀告饶命:“愿往西方裟罗国居住,再不敢侵扰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归于北酆,八部鬼帅窜于西域。

其时,魔王身离石中,和鬼帅合成一党,兀自踌躇不去。真人知众鬼不可善遣,乃口敕神符一道,飞上云霄。须臾之间,只见风伯招风,雨师降雨,雷公兴雷,电母闪电,天将神兵,各持刃兵,一时齐集,杀得群鬼形消影绝,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谓王长曰:“蜀人今始得安寝矣。”有《西江月》为证:

鬼帅空施伎俩,魔王枉逞英雄。谁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运动。水火不加寒热,腾身陷石如空。场风雨众妖空,才识仙家妙用。

真人复谓王长曰:“吾上升之期已近,‘壁鲁洞’乃吾得道之地,不可忘本。”于是再至豫章,结庐于龙虎山中,师徒二人潜修九还七返之功。

忽一日,复聆銮佩天乐之音,与鹤鸣山所闻无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阶前。见千乘万骑簇拥着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子之功业,合得九真上仙。

吾昔使子入蜀,但区别人鬼,以布清净之化。子杀鬼过多,又擅兴风雨,役使鬼神,阴景翳昼,杀气秽空,殊非天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责子过,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时飞举者,数合三人。俟数到之日,吾待子于上清八景宫中。”言讫,圣驾复去。真人乃精心忏悔,再与王长回鹤鸣山去。

山中诸弟子晓得真人法力广大,只有王长一人,私得其传。纷纷议论,尽疑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尔辈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止可得吾导引房中之术,或服食草木以延寿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时,有一人从东方来,方面短身,貂裘锦袄,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于王长也。”诸弟子闻言,半疑不信。

到来年正月初七日,当正午,真人乃谓王长曰:“汝师弟至矣,可使人如此如此。”王长领了法旨,步出山门,望东而看,果见一人来至。衣服状貌,一如真人所言,诸弟子暗暗称奇。王长私谓诸弟子曰:“吾师将传法于此人,若来时,切莫与通信;更加辱骂,不容入门;彼必去矣。”诸弟子相顾,以为得计。那人到门,自称姓赵,名摐,吴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来拜谒。诸弟子回言:“吾师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赵摐拱立伺候,众人四散走开了。到晚,径自闭门不纳。赵摐乃露宿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