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传世藏书-醒世恒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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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施润泽滩阙遇友(3)

话休烦絮。且说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兴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日逐也随着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没一个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择了吉日良时,立柱上梁。众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只存施复一人。两边捡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看到左边中间柱脚歪斜,把砖去垫。偏有这等作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又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着上边,所以垫不平。乃道:“这些匠工精鸟账!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便将手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拿开石看时,到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问都束着红绒,其色甚是鲜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它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忙来问:“是那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叫儿子看守,自己分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妻二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余金。红绒束的,只有八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时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边扎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着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个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分,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那个?”老儿道:“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听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个是么?”施复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话说。”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老儿道:“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黄江南镇上,只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饼、馒头等物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余,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一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尽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绦,在床前商议道:‘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道:‘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我们住在这里一回,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遂俱复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绦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的,心中只挂欠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干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被草根绊了一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因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因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儿包好。施复袖了,吩咐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打开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着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来,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人也怕走,还要乘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说,心下又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施复道:“老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薄老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

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八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施复道:“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施复道:“此见甚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薄老道:“没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施复道:“见成菜酒,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罢,将要起身作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施复道:“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谢了!”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叫人送你回去。”那老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吩咐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妈妈接着,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说,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来,递与施复家人道:“一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摇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吩咐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答应道:“小人晓得!”

那人来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倘看见偷吃了,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将馒头放在桌上。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原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拿那两个馒头来,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来看。”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桌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嗟叹。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

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到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有诗为证:

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